青山白白 作品

茼蒿豆腐湯(一)

    不……

    這種恰到好處、不喧賓奪主的甜,為何有一種隱隱的熟悉感?

    彷彿在久遠的過去,她每年都曾在九月初八,品嚐某人親手做的這道桂花糖藕。

    昭寧長公主有些怔住,分辨不出心底到底是何情緒,僅是面無表情地再夾起一塊送入口中。

    咀嚼,嚥下,再夾,再吃……

    隨侍一旁的靜琴一直在等她家殿下露出驚喜之色,可等了許久,只瞧見昭寧長公主的神色越發複雜。

    那眼底,有惱怒,更多的是震驚、驚喜、懷念,甚至隱隱能瞧見水光一眨而過。

    昭寧長公主一連用了五塊桂花糖藕,隨後親自舀了一碗茼蒿豆腐湯,一勺勺送入口中。

    茼蒿很是新鮮,咬時還能冒出些許汁,而豆腐一塊一塊的,吃著嫩而不失厚度。湯底清淡,用之可使心緒漸漸平復。

    而昭寧長公主的內心深處,反而掀起洶湧巨浪,一層一層撲湧上來。

    半晌,她輕輕擱下碗勺,側過頭,語氣平淡中暗藏鋒芒。

    “說罷,葉卿卿這討債鬼現在何處?”1

    靜琴一愣:“殿下,葉家女郎二十多年前便離了長安啊!”

    聞言,昭寧長公主也怔住了,細看靜琴神色不似作假,鳳眸一轉,當即抓住了關鍵之處:“今日這兩道吃食,是誰做的?”

    “回稟殿下,是這些日子來咱們府上的孟小娘子。”

    昭寧長公主檀口微張,眨了眨眼,定在那兒片刻,隨後不顧儀態地大笑兩聲,竟是拍案起身,直接往屋外奔去。

    前些日子她還在感嘆,緣何這姓孟的這般會做吃食?

    哎呀!她怎麼就給忘了!

    葉卿卿死活要嫁的那俊朗廚子可不就是姓孟!

    -

    淨光寺庖廚內,孟桑用了一些吃食墊腹後,正在聚精會神地做著其他素齋。

    正當她切茭白時,忽然聽見庖屋外傳來越來越近的呼聲。為首之人似是顧慮佛門清淨,竭力壓低了聲音。

    “人呢?人呢!”

    “殿下莫急,孟小娘子在庖屋呢!”

    孟桑手下動作一停,面露訝異之色。

    殿下?此處只有昭寧長公主啊……

    可這位殿下找她又有何事?

    就在此刻,孟桑抬頭就看見昭寧長公主正急吼吼邁過庖屋大門。對方飛快環視一週後,銳利視線望向此處,眼眶一紅,緊接著火急火燎地跑過來,同時張開雙臂。

    而庖屋內其他人,被緊隨其後而來的靜琴喊了出去,並且還帶上了屋門。

    孟桑只來得及放下手中鋒利菜刀,便被對方抱了個滿懷。此情此景,活像是老母雞將自家幼崽死死護在溫暖翅膀下。

    未等孟桑出口詢問,就聽見昭寧長公主放聲哭嚎。

    “桑桑!姨母的桑桑啊!”

    “嗚嗚……怎麼就沒告訴姨母,你是姓孟名桑呢!”

    “姨母想見桑桑,都想了十幾年了……嗚嗚,殺……殺千刀的葉卿卿!狠心,絕情,沒良心!”

    原本雍容華貴的長公主,剎那間成了鄰家嬸子,哽咽到上氣不接下氣,妝容花了、衣衫皺了。而她抱著孟桑的手越來越緊,恨不得將孟桑死死按到懷裡去,再也不分離,使得孟桑雙臂被箍住、動彈不得。

    這一番疾風驟雨襲來,孟桑起初被這巨浪撲得腦袋發愣,隨後從中聽見了“葉卿卿”三字,陡然冒出一個猜測。

    該,該不會她阿孃原本姓葉?不姓裴?

    而且這麼一番聽下來,她阿孃似乎與眼前這位昭寧長公主交情極好啊……

    孟桑感受著自己右肩的衣衫隱隱被淚水打溼,試圖在不傷害對方的情況下掙脫雙臂。

    無果。

    不行,得先讓對方情緒穩定了,隨後才能問其中細節。

    無奈之下,孟桑只能就著這個姿勢,一下下撫著昭寧長公主的後背,偶爾輕輕拍打,同時柔聲勸說。

    不多會兒,耳畔的哽咽聲、“怒罵”聲漸漸停下,時不時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吸鼻子聲音。

    感受到對方箍住自己雙臂的力道在漸漸變弱,孟桑唇邊微微翹起,引導著讓兩人完全分開。

    望著昭寧長公主梨花帶雨一張臉,孟桑看出對方眼底的窘迫,於是從懷中掏出手帕,將之在一旁未用的清水裡浸溼、絞乾,隨後才默默遞了過去。

    昭寧長公主原本覺著自己情緒上頭,失態到丟了長輩的面子。可眼下見著孟桑乖巧遞來手帕,只覺著好不容易壓下的情緒再度翻湧,心中既有些暖乎乎的,又很是氣不過。

    葉卿卿這是什麼命啊,怎麼就能生個如此伶俐又貼心的漂亮小娘子!

    而輪到她這兒,偏生就來了一個木愣愣的冤家。那渾小子不會說體己話也就算了,竟然有事沒事管著她,藏起八百個心眼子!

    長公主拭著臉上淚痕,內心愈發憤懣不平,望向孟桑的眼神也越發熱切。

    孟桑眨了眨眼,很是無辜。

    怎麼總覺著長公主這個眼神,像是在垂涎一塊無比誘人的紅豆糕呢?

    昭寧長公主收拾好情緒,又喚了靜琴進來理了下妝容衣衫,方才笑道:“乖桑桑,走,跟姨母回院子說話去。”

    同時,她朝靜琴使了個眼色,視線往孟桑右肩定了一瞬,後者立馬會意地微微頷首。

    孟桑並未注意到這處細節,正背過身脫下圍裙,隨後任由溫柔親近地牽過自己的手,與之一併走出庖屋。

    “桑桑,你何時來的長安?”

    “兒四月前來……”

    昭寧長公主故意惱道:“什麼‘兒’不‘兒’的?我跟你阿孃可是過命的交情,姨母不許你這般生分。來,喊一聲‘姨母’聽聽!”

    孟桑咬了下嘴唇,躊躇開口:“姨,姨母。”

    “哎!”昭寧長公主聽了只覺得渾身上下無比舒坦,頓時眉開眼笑,“桑桑真乖!”

    “你四月前就到了長安,怎不來找姨母?”

    孟桑哽了一下,最終老實道:“我阿孃不怎麼提起長安與故人……”

    話音未落,滿臉帶笑的昭寧長公主立馬柳眉橫豎,罵道:“這個葉卿卿,真是個石頭心,竟然連我都不想提!”

    兩人沿著石階往高處小院走。

    聽著耳畔的唸叨,孟桑清了清嗓子,試圖將話題轉回來:“為何我阿孃在您口中是‘葉卿卿’,莫不是她離開長安時易了姓?”

    聞言,昭寧長公主長嘆一聲:“是了,她離開長安時改回了你外祖母的姓氏,如今確實該喚她‘裴卿卿’。”

    孟桑抿唇,察覺到她家阿孃與外祖父的關係之惡劣超出預期,終還是問道:“那這葉是……?”

    “說來話長,待坐下,咱倆再細細說。”

    -

    謝青章與杜昉從務本坊出來,一路來到淨光寺。後者隨小僧去安置兩人的馬,而前者由知客引領著,往昭寧長公主所在小院而去。

    臨到了院門口,知客雙手合十,不卑不亢地離去。

    謝青章邁過院門,還未走幾步,就聽得屋裡傳來一聲昭寧長公主的驚呼。

    “什麼?卿娘與你阿耶遇上了沙暴,生死不知?”

    緊接著而來的,竟然是那位孟女郎的聲音:“嗯,就是因為這事,我才想著來長安尋外祖父。”

    “阿耶那邊的叔伯不願費錢費力尋人,我只身一人去了邊塞也無甚大用,所以想著來長安尋親,看看阿孃這邊的親人會不會願意去尋人。”

    “姨母,你知道我外祖家在哪兒嗎?”

    謝青章面上露出一瞬驚訝,轉而就明白過來。

    孟女郎和他家阿孃能同時在此處出現,眼下兩人言語間又這般親暱,只有一個緣由——阿孃口中那位故人便是葉卿卿,並且阿孃已經認出了孟女郎為故人之女。

    此時,他已走近屋門,有婢子喚了“阿郎”,引起裡頭人的注意。

    昭寧長公主親親熱熱牽著孟桑出來,一見謝青章,笑道:“渾小子過來,見過你葉家妹妹。”

    有了一段光景的鋪墊,孟桑已經適應這位姨母的熱情,面上堆出得體微笑。

    謝青章頓住,淡聲提醒:“我先前已經見過孟女郎,況且葉家姨母如今姓裴。”

    聞言,孟桑倏地抬眸望過來。

    而昭寧長公主一聽這話,擺了擺手:“這哪能一樣?先前你我不曉得桑桑,只當是一位技藝高超、性格又好的廚娘,如今這可是正經認人。以後你得好好護著桑桑,萬不可讓人欺負了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