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乃嗷嗷大俠 作品

第 6 節 莫得感情的太后




    我嘆一口氣,目光下移,看到了他藏在課桌腳邊碎成兩半的硯臺。



    從早上他一開書箱我就看見了,不知道何故,他的硯臺碎了,從他驚訝過後又習以為常的神情,我相信不是他自己弄的。



    我望著他的背影,感慨關愛青少年心理健康,還需再接再礪。



    一連幾天臨帖課,蕭繹不是紙被不知名汙漬染得不能用就是筆都被掰斷了。



    他一再忍了,沉默著離去。



    但一次兩次先生也不能總是裝瞎,課堂秩序還是要維護的,先生攔住又一次要翹課的蕭繹,「九殿下,回去坐好。」



    蕭繹沉著臉,看得出在極力忍耐,「我沒有筆,臨不了帖,在此幹看著無益。」



    他話音剛落,我就聽見了周圍幾個同學的竊笑。



    我忍無可忍站了起來,拿硯臺當了板磚,往桌上一拍,墨汁四濺,我怒道:「還有完沒完了!背後使這下作伎倆幼不幼稚,有種出來單挑!」



    我抬腿上桌俯瞰眾人,氣勢橫掃千秋:



    「我蘇芷蓉在京都是什麼人你們去打聽打聽,今天我就把話撂這,以後你們他媽的誰要是再敢欺負蕭繹就是欺負我,我能打到你們媽都不認識信不信,不服儘管來戰!」



    我說完,課堂之內鴉雀無聲。



    我前面那個起先笑得最歡、被墨水濺了一身的小胖子苦著臉快要哭了出來。



    蕭繹本來已經不顧先生阻攔走到了門口,此刻也轉身看著我,眼中寫滿我看不懂的情愫。



    我永遠記得這一刻,因為這是我一生中極為難得的高光時刻,我覺得我站在那裡,就是披荊斬棘勝利歸來的英雄。



    我不覺得我出頭有錯。



    我捍衛了一個青少年正常學習的權利。



    ——先生罰我跪在偏殿孔夫子像前反思,並要打我手板時,我如是說。



    先生手拿戒尺,笑容可掬,「好的,蘇小姐勇氣可嘉。」



    先生道:「伸出手來。」



    先生走了以後我捂著手心不知跪了多久,忽然左邊落了一個黑色身影。



    蕭繹目視前方並不看我,「此事因我而起,受罰算我一份。」



    「……」



    他道:「我也把硯臺摔了。」



    我剛要說話,右邊又落了個白色身影。



    我和蕭繹,我們倆齊齊看著聞照。



    聞照:「什麼也別說,我是好孩子,過來陪著跪他們不捨得,一會兒就把我們放了,若是放任你們兩個,恐怕得在這跪到地老天荒。」



    我感激看著他,「你也把硯臺摔了?」



    聞照深吸一口氣,「我把先生的硯臺摔了。」



    我和蕭繹再度齊齊看著他。



    打心眼裡敬佩他,決定從今天開始對他刮目相看。



    在我倆的注目禮中,聞照一臉的大義凜然轉為驚慌失措,他後知後覺問我倆:「那個……我是不是過分了?」



    我倆點頭。



    聞照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我還以為我自己要與孔夫子瞪眼瞪到死,沒想到這麼快我就不是一個人了。



    念及此我不免激動滿腔,亢奮不已,將蕭繹與聞照的手分別一拉,欣然道:「經此一事我們仨也算共患難過了,我好開心,我們結拜好不好?!」



    他倆看二傻子一樣看著我。



    先生不知是忘了我們,還是鐵了心要殺雞儆猴藉以整治課堂秩序,總之我睡了一覺醒過來,看見蕭繹和聞照仍舊筆直跪在我兩側,再看門外天色已經黑了下來。



    我揉著膝蓋站起來,「靠,不跪了,這裡一沒有人看著二沒有攝像頭,咱們跪給誰看啊。」



    蕭繹驚異看著我,聞照已然是見怪不怪了,笑著對蕭繹道:「時不時吐一兩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,不守規矩,這才是她。」



    蕭繹聞言,回以一笑。



    聞照一驚,「原來你也會笑啊。」



    蕭繹:「我也是個人吧,大概。」



    聞照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聞照紅著臉道:「其實殿下這雙眼睛看久了,真的挺驚豔,很……那個,好看。」



    他倆雖在一個學宮上課,但也不熟,還是從今夜開始沒有隔閡起來,旁若無人說了半宿話,越聊越投機。



    我在邊上成了個隱形的,看著他倆你來我往,笑容逐漸變態。



    溫潤世家公子對妖孽皇子,我可以我可以。



    終於他倆察覺到異樣,側過頭來看我。



    聞照:「阿蓉,為何紅光滿面?」



    我:「別管我別管我,你們繼續,當我不存在,嘿嘿嘿嘿。」



    蕭繹一指頭把我戳了個倒。



    9



    我說結拜需有酒。



    但孔夫子這偏殿顯然沒有酒。



    聞照道:「這不太好吧?」



    蕭繹默默舉手道:「在冷宮偏殿,陛下揹著人有個私藏的小酒窖,除了我沒幾個人知道。」



    我算是看出來了,蕭繹屬於表面上逆來順受,實際上也是悶聲作大死那一掛的。



    當然我和聞照不約而同地沒有問他為何對冷宮那麼瞭解,他那樣的身世,童年成長環境可想而知。



    於是由蕭繹引路,我們成功在巡夜的侍衛眼皮子底下偷渡到壽安殿,也就是冷宮。



    果然那裡有個酒窖。



    我們仨蹲在酒香四溢的一排排酒罈中互相開始緊張。



    聞照忐忑:「真的要喝嗎?偷竊萬萬不可,而且我家裡人不讓喝酒,我還是個孩子。」



    蕭繹不免躊躇,「我也沒喝過。」



    我本來沒緊張,生生被他倆帶動緊張了,雖然我在這個時代也沒喝過酒,但我料想自己酒量應該差不到哪去。



    為了調節氣氛我搶先拍開了個酒罈子,仰頭豪爽喝了一口,哇塞,好酒。



    我強行塞給他們兩個巴掌大的一小壇,「是個爺們就別磨嘰,來都來了,喝口酒死不了人的。」



    他倆猶豫著對視一眼,拍開了酒罈。



    少年人就是這樣,不管事情好壞,只要有人帶頭,哪怕前面是個坑,他們也能跳下去。



    喝到後來我已經記不清我們仨喝了多少酒了,連結拜都忘了。



    起先不過是就酒扯閒篇兒,不知怎麼就開始比慘。



    首先是聞照,他說他一天天的壓力太大了,聞家長子長孫的身份擺在那裡,自小又是神童,多少眼睛盯著,多少人盼著。



    他退步一點都不行,不待人說,他自己先慌了,覺得愧對父母祖父,是故他不得不時時刻刻逼著自己進步。



    實慘,值得浮一大白。



    我跟聞照碰了個壇,扭頭對蕭繹,「該你了。」



    蕭繹陰鬱看我一眼,「我的慘還用說嗎?」



    「……」忒慘,我朝他舉起酒罈。



    然後輪到我了。



    要怪就怪這天的酒後勁太大,委實上頭,讓我把心裡那點憋了十幾年的秘密都說了,我罵了我爹,罵了公主和蘇芷韻,罵了這個吃人的時代。



    我說電視劇和小說都是騙人的,別人穿越都是一個接著一個開掛,不要說是上帝給開了金手指,個別過分的甚至自己做了上帝。



    宅鬥治白蓮,宮鬥當皇后,動輒就是鬥詩三百豔驚四座,開嗓就是中國好聲音的水平,跳個舞就是驚鴻一顧,從此得了一眾大佬的青睞,看一大幫美男為她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。



    怎麼輪到我就是武功全廢詩詞不會,說好的最強大腦呢,上天讓我穿越的時候是不是忘了給,為何我就只記得個「床前明月光」和「鵝鵝鵝」。



    我一個哆哆嗦嗦點燈熬油經歷過高考摧殘勉強才考了個三本的人,到這還得重新開始識字,不然我就是個文盲,連小黃書都看不懂,看不懂小黃書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。



    那我不走這鬥那斗的路,我想做點生意行不行,未嘗不能做個富婆,但我他媽的還是魂穿,起初跟個普通嬰孩沒什麼兩樣,直到四五歲上才慢慢想起來自己的來歷。



    那時我爹還活著,我趕緊跟他說了我發家致富的計劃,他看著不及他膝蓋高的我,讓我洗洗睡吧。



    我爹不信我娘總得信吧,我娘也不信,我娘說:「你這孩子即便缺了父愛你還有娘不是,沒必要說胡話引起大人注意刷存在感。」



    我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礙於沒有啟動資金和我還是個孩子沒人敢信我,我的發家致富計劃一直擱置到現在沒有實行,一代全國女首富就這麼被埋沒了。



    我越說越來氣,指著蕭繹聞照,「你們說,我慘不慘!」



    他倆懵懂看著我,懵懂附和點頭。



    我一興奮,決定跟他們展開講講我的創業宏圖,萬一他們有興趣入股呢?那我的啟動資金不就有了嗎?



    吐沫橫飛說了半天,他倆眼神越來越迷茫,突然拼命朝我擠眼睛。



    我預感不對,回頭,見酒窖門口逆光站了個人,是個身材削瘦的中年男子。



    「誰呀你,不知道這是陛下酒窖不能隨便偷著進?舉報你昂。」我剛吼完,就聽身後蕭繹和聞照跪了下去。



    一個道:「父皇。」



    一個道:「陛下。」



    我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那人走近,我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,長相姣好目光犀利,不怒自威。



    我腿一軟也跪了,當機立斷仰頭四十五度角,儘量使自己看起來單純可愛,討好笑道:「陛下,臣女給您背個詩啊?」



    9



    氛圍凝重到了極點。



    酒窖之內就一桌一椅,武帝坐著,我們仨一字排好垂頭站著,大氣不敢出。



    武帝龍目一一看過桌上空酒罈,開了口,「酒量不錯,誰喝得最多?」



    我訕訕舉手。



    他看著我,微微一笑,「蘇芷蓉,朕聽說過你。」



    我心道要完,指定是從太后那裡聽說的,那老孃們能有什麼好話,要不就是長公主。



    我正想繼續賣乖,武帝話鋒一轉,指著其中一個空酒罈,「這也是你喝的?」



    我點頭,有種不好的預感。



    他道:「別的也就算了,這壇是番邦進貢的赤流霞,統共只剩了一罈,朕藏了三年沒捨得喝,讓你一回就給幹完了。」



    他道:「這酒市值三百金,你賠。」



    我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我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我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我:「僅僅是賠三百金?」



    他道:「要不四百金?」



    「不是陛下,你不應該讓人把我拖出去砍了嗎?」



    此話一出,氣氛又開始詭異,蕭繹聞照見鬼了一樣看著我。



    武帝:「你說得有理,要不還是把你拖出去砍了吧。」



    我見他神情冷肅不像是說笑,當即慌了,「不要啊陛下,臣女只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,我還是想要賠錢,四百金就四百金,但我當下沒錢,能不能先欠著?」



    武帝哈哈笑了出來,拍了拍我腦袋,「行了,帶著這兩個小傻子滾吧,今日朕沒見過你們,明白?」



    「明白,」我痛快一拉蕭繹聞照,「今日我們也沒見過陛下。」



    走到門口時,武帝忽然道:「蕭繹。」



    我們仨不由都止步,蕭繹道:「父皇。」



    「戒急用忍,再讓朕聽見先生說你一句不好,朕可要罰這個小姑娘了。」



    我馬上把尾巴又夾了起來,特麼這跟我有什麼關係,怎麼還有連坐同桌的。



    蕭繹側眸看了看我,重重道:「是,兒臣記下了。」



    走出門口一剎那,我鬼使神差回頭偷望了一眼武帝,見他獨自坐在那裡,對著一罈新酒發呆,神情落寞。



    我陡然覺得他可憐。



    我想起了我娘,那個夜晚她也是等所有人都睡著以後跑到廊下偷偷喝酒,做了一小會兒的自己。



    天下至尊富有四海,原來也有那許多的身不由己,和排遣不了的哀愁嗎?



    出來以後我對蕭繹道:「其實你爹這人挺好的,想不到他是這樣的皇帝。」



    「我不知道,」蕭繹道,「我一年只見他四五次,在節下家宴上,遠遠行個禮算是見過,話都說不上幾句。」



    我嘆氣。



    我是個孤兒,蕭繹有爹等於沒有,三人中屬聞照幸福一些,我勾肩搭揹他,「以後就全指望你了,方才在酒窖裡你也聽到了,我被陛下訛了四百金,你什麼時候先把欠我的錢還了?」



    聞照道好說,「不如我把陛下的錢也替你還了。」



    我離他遠了點,「不要,四百金這麼大一筆鉅款,我只能對你以身相許了,要不我肯定還不上。」



    聞照一雙眸子在宮燈照映下熠熠生輝,玩笑的成分居多,「要不你就以身相許?」



    我也笑,「成,等我回去算算彩禮。」



    聞照:「你可真是個財迷。」



    說者無心聽者有意,我倆兀自笑鬧,沒留心蕭繹的臉色何時冷了下來,他道:「我先回去了。」



    走得頭也不回。



    聞照有些無措,「他是怎麼了?」



    我望著蕭繹的背影,似乎明白了點什麼,但又不是很明白。



    10



    因為白日我在學宮的事,我那所謂公主嫡母勒令我次日不用去上學了,殿前罰跪反省一日。



    早上,蘇芷韻眾星捧月走到我面前,得意看了我一眼,道:「該。」



    「讓你攛掇聞哥哥跟著你胡鬧,這下遭報應了吧?姐姐還是死了這條心,聞哥哥是什麼身份,你是什麼身份,他也是你配去攀附的?」



    她段位太低,我不想跟她說話。



    她默認我不說話是怕了她,愈發飄了,「今日花朝節,只上半日課,下午我要和聞哥哥去踏青賞花,可惜了,姐姐不能去。」



    原來不知不覺已經春天了啊。



    蘇芷韻走後我一陣恍惚。



    不甘心總是有的,自從來了這裡,我一味被命運推著走,自己做不了半分主,上天給了我再世為人的機會,又安排我做了廢柴。



    我鄙視上天。



    ——



    在這種悲憤中我迎來了我的十八歲生日,轉眼又是一年春天。



    這一年,學堂中好多弱冠及笄的少爺小姐結業走了,迎來一批年紀更小的。



    按說我也到了結業的年紀,但蘇芷韻沒有,照她的話講,不把我放在視野範圍內看著,我就把她的聞哥哥勾走了,所以不准我先她結業。



    我表面應聲心裡譏笑,你聞哥哥還用我勾嗎?他自己都記不清偷拉著我喝了多少回酒了。



    誰能想到京都風雲人物聞照聞大公子背地裡是個嗜酒的酒鬼,且越來越能喝,現在我和蕭繹兩個人加起來都幹不過他一個。



    開學以後我和蕭繹仍是同桌,自從去年被武帝敲打了一回,他覺是不敢睡了,但不妨礙他散漫,上著上著課,他就靠到了我身上拿我當了靠枕,無比地自然。



    我正寫著字,不防被他一撞,筆尖在紙上拖出長長一條墨跡,這張字自是不能要了。



    「蕭繹,」我偷瞄一眼前頭背手踱步的先生,咬牙低聲道,「你是不是想死?」



    經過一年多的相處,我們說話越來越肆無忌憚,沒人的時候啥話都敢往外說,他在我和聞照的影響下性格開朗許多,再加上先前那批人被我恐嚇過,再沒人敢找他麻煩。



    而新來的這批小崽子,個個對他崇拜得緊,尤其是他那雙眼睛。



    這也是因為我,利用輿論造勢,連夜寫了一篇「某天神下凡託生成皇子,拯救蒼生」的匿名小說,讓聞照偷摸去樊樓那等繁華場所,花錢買通了好幾個說書先生,連番解說。



    書中雖然沒有指名道姓,但那顛倒眾生的天神正是生有一雙琥珀色異瞳。



    此書在民間廣泛傳播,蕭繹在百姓中的形象迅速扭轉,這幫小崽子少不得也聽說了,而且少年人本來就愛幻想,所以見了蕭繹,簡直把他當成了偶像來看待。



    尤其前天,我剛到學堂坐定,就見禮部尚書家的小姑娘捧著個精緻點心盒,紅著臉來到蕭繹面前,盈盈行了個禮,「九殿下,這是我自己做的點心,請您嚐嚐。」



    未等蕭繹拒絕,她已經提著裙襬疾步走了。



    蕭繹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他蹙眉拎起點心盒就要往窗外扔,連忙被我搶了過來,「好歹是人家姑娘一片心意,浪費可恥,你不吃我吃。」



    他道:「你不是不愛吃甜食?」



    「那也不能浪費,這點心一看就很貴的。」



    「……」



    往事回憶到這,說說我字帖被弄髒的問題,「蕭繹,你是不是想死?」



    他面對我的恐嚇,無賴一笑,天光籠罩下一張刀削斧鑿般的好面孔,皙白臉上薄唇殷紅,琥珀明眸,彷彿溶落碎金。



    我被美色所迷,偏過頭去鎮定了一下小鹿亂撞的心肝,決定看臉原諒他。



    為掩飾我那點見不得人的羞澀,我翻開了先生剛下發的課本。



    是一本詩集,要求朗讀並背誦全文。



    我隨手翻開一頁,見是一首《詠梅》。



    「寫詩的人也忒粗心,這句『折梅寄江北』的『折』寫錯了,少了一個點。」我對蕭繹道,然後提筆在上頭填了一點。



    本來我聲不大,但此言一出,全場靜寂,不,死寂。



    我茫然四顧,「怎麼?這個字……就是寫錯了啊,寫錯了還不讓說?」



    蕭繹直接捂住了我的嘴,眼睛往窗邊一瞟,我順著他目光望過去,嚇了一跳。



    武帝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窗外。



    我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一國之君怎麼也幹班主任愛乾的事兒。



    武帝偶爾會來學宮巡視皇子課業,也沒見大家如此驚惶,我正納悶,他老人家已經走了進來。



    大家頓時呼啦啦跪了一地。



    他朝我招招手,「蘇家那個小蓉兒,你過來。」



    我硬著頭皮起身往前走,路過聞照身邊下意識朝他看了一眼,他衝我深沉搖頭,讓我十分不明所以。



    他前頭的蘇芷韻倒是一副幸災樂禍形容。



    我走到武帝面前跪下。



    見他拿著那本詩集,翻到《詠梅》那一頁,懟到我面前,臉上看不出喜怒,「你對這詩有意見?」



    我如實道:「對詩的意見是沒有的,但這個『折』字確實寫錯了。」



    他輕哼道:「怎麼就你眼尖,旁人就看不出來呢?」



    「這我哪知道?」我腹誹,「旁人都……等等。」



    我將書翻回封面,指著上頭的作者道:「陛下,這位從霜居士,不會就是您吧?」



    我猜對了!



    點背不能怨社會,這下我明白為什麼沒人敢挑錯了,大爺的誰敢挑皇帝的錯,那不等著掉腦袋呢嗎?



    可我做夢都想不到武帝能自戀到這種地步,出本詩集讓人背。



    武帝道:「全天下的文人都知道朕的號,別說你不知道。」



    我是真的不知道啊,我背文章從來不看作者,對這個號那個號的也不感冒,但我若說不知道,是不是也就等於沒將皇帝放在眼中,同樣是個死?



    我喪著臉想哭,據理力爭,「陛下,雖說您是皇帝,但誰規定皇帝就不會寫錯字的?是人就有寫錯字的時候,您千萬不要感覺虧心……」



    身後已是一片吸氣聲。



    我好像把自己解釋到死衚衕裡了。



    我閉嘴吧我。



    就見武帝朝我勾了勾手,「來,你跟朕來,朕不打你。」



    「……」



    我被武帝提溜進了御書房。



    我很自覺地跪下,開始尋找哪根柱子遠,待會兒利於我表演。



    武帝在當中龍椅坐下,面無表情看我一陣,忽然對我和藹一笑,「起來,朕不罰你。」



    「朕叫你來,不過想聽幾句實話,其實那個字所有人都知道錯了,朕自己也知道,但是沒有人敢說,他們寧可將字典中的『折』改成了錯的,也不願意冒著大不韙提醒朕,你說多可悲。」



    莫名的,我想起了《國王的新衣》裡頭那個國王。



    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在裸奔呢?



    我嘆道:「陛下想聽什麼?先說好,我一個女娃啥也不懂。」



    武帝點頭,「朕不為難你,第一個問題,你看朕,長得好看嗎?」



    我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陛下,你是認真的嗎?



    我誠懇道:「陛下好看,屬於英俊大叔,中年帥哥,有型有款有內涵,您年輕時一定迷倒了京都不少姑娘吧?」



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話勾起了他的回憶,他虛望浮空起了嚮往,眼中有光,道:「那是。」



    也是不謙虛。



    「第二個問題,」他道,「朕年過半百,身體每況愈下,大臣們都催著朕早日立太子,你在學宮中跟各皇子也相處了一年多了,依你看,朕立誰好?」



    「……」如果第一個問題是熱身試探,第二個問題簡直是在要我命了。



    我跪地磕頭,「陛下,這個問題放在哪個電視劇和小說裡都是道送命題,您若是生氣今日我當眾拂了您的面子,還是將我拖出去砍了吧。」



    「朕是在真心問你。」



    我也是真心的,「我一個小小女子,怎配置喙國家大事。」



    「小蓉兒自謙了不是?能將朕的九皇子和聞家公子支配得團團轉,將各族王公子弟治理得服服帖帖,小小女子可沒有這本事。其實朕以前聽你父親說起過你。」



    咦?竟是我爹嗎?我還以為是太后。



    武帝道:「你爹說你跟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,倘若你是個男孩子,他一定帶你上戰場,把你培養成一代名將。」



    我不屑道:「哼,他這是性別歧視,木蘭替父從軍曉得伐?」



    「他不是,是因為你娘陪著他在刀光劍影中打滾了無數次,渾身都是舊傷,他不想讓你跟你娘一樣,他說姑娘不比小子,姑娘是拿來寵的。」



    「他每次出征你娘都提心吊膽,他剛當上大將軍那會兒跟朕喝酒,說過同樣的話,那時候還沒有你。」



    「他說總算可以給夫人一個交代了,男兒征戰四方,不就是為了天下安定,國土上千千萬萬像你娘這樣的女子不必再提心吊膽嗎?他要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,把你娘往死裡寵。」



    我鼻子一酸,勉強剋制住沒有落淚,「可是他後來還是娶了長公主,我不會原諒他的,陛下您不必為他洗白了。」



    「長公主……唉……」武帝嘆息一聲,「她從小習慣了伸手索取,看上的東西不管好賴都要得到手,從來不懂得付出是何物。」



    說到這裡他道:「小蓉兒,你家的事情朕很清楚,你可想要替你娘報仇?」



    我道:「想,但我沒法報,不要說實力不允許,就是實力允許,我怎麼報?我也奪了長公主所愛嗎?她所愛是我爹,而我爹已經死了。」



    「況且我爹生前也沒愛過她,她入了侯府,如同守活寡,這已經是對她最好的懲罰。」



    「哦,如何說?」



    「看看我爹的出征次數就知道了,陛下最為明白,其實大齊哪有那許多的仗要打,我爹屢屢不著家,是想避著她罷了,不然誰家恩愛夫妻捨得屢屢分離?」



    武帝笑道:「不錯,你爹來請旨請得朕都煩了,小蓉兒是個明白人,但也有你不明白的事,你爹之所以接受了和長公主的婚事,是因為長公主和太后使了一些手段在裡頭。」



    「你還小,細節不必知道,只要知道你爹當年也是身不由己就成了。」



    這個我隱隱有猜測,但我仍舊不想原諒我爹,還是有法子的,拼一拼,原也可以抗爭到底。



    他沒有,他還是選擇了就範。



    所以我不原諒他。



    「那蘇芷韻呢?」武帝道,「你不恨她嗎?她搶了原本屬於你的東西,據朕所知,她極其中意聞照,只等再過兩年,太后大概就會讓朕給她和聞照賜婚了。」



    我心裡突地一下,道:「陛下會賜婚嗎?」



    「你想讓朕賜婚嗎?」



    我想了想,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


    武帝又道:「你不是也喜歡聞照?」



    我想了想,同樣不知該如何回答,這個時候,眼前突然浮現出了蕭繹的影子,他在春光中衝我笑的樣子。



    「還是你喜歡小九?」武帝道。



    我:「……」



    「你不會看不出來小九對你有意吧?」



    這一刻我才意識到皇帝就是皇帝,恐怕我們這些小嘍囉,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那雙銳利的眼睛。



    我乾脆也不掙扎,直言道:「我……沒想好。」



    我知道聞照對我的感情,當然也知道蕭繹的,但不管我隨了他們哪一個,都將被鎖在深宅大院抑或深宮內闈。



    然後碰到很多個「長公主」和「蘇芷韻」,一輩子鬥爭不休,這都不是我想要的。



    我是個自私的人,比起他們兩個,我更愛自由。



    「不過陛下,您還是多少分點父愛給九殿下吧,別讓他像我似的,如今想要幾分親情都不知道向誰討。」



    「畢竟……親情對青少年心理健康發展很重要啊。」



    武帝聞言,拍了怕龍椅扶手,道:「你終究是年紀小,要知道生在皇家便沒有容易可言,小蓉兒你得學會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,有時候表面的疏遠恰恰是保護,懂了嗎?」



    我似懂非懂。

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氣,「這麼跟你說吧,小九那雙眼睛並不是天生的,而是在孃胎時被人下了毒。」



    「……」



    「這樣的事情朕這輩子經歷得實在夠多了,也看倦了,宮裡的水比你以為的還要深。」



    「你當知道太后並不是朕的生母吧,朕的生母跟雲嬪一樣,後來太后膝下無子,才將朕收在自己膝下撫養,否則今日這龍椅未必是朕來坐。」



    「太后的母族中人大多在朝中身居高位要職,家族勢力盤錯根深,輕易撼動不得。」



    「朕初登基時,在他們手中與傀儡無異,哪怕直至今日還沒有將他們完全除盡,朕不得不處處受制於他們,就連……」



    他說到這裡頓了頓,垂眸掩飾情緒,搭在龍椅扶手上的手卻倏然握緊了,根根青筋暴起,他道:「甚至連朕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。」



    「從那時起朕就明白,這天底下任何人都有和心上人廝守終身的自由,獨皇帝沒有,因為皇帝一旦坐上了這龍椅,他便不是自己了。」



    「他是所有人的神,他得把自己肉身裡那顆真心深埋起來,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喜好,喜好意味著把柄,軟肋,有機可乘,是要被所有人盯著的。」



    「你們平時玩個玩具先生都怕你們玩物喪志,放在朕身上更會被無限放大。」



    「一件東西或者人,朕一旦表露出一絲半點喜歡,那麼他立時會成為眾矢之的,遭到所有人審視,批判,只要稍微行差踏錯,就萬劫不復。」



    皇帝擁有天底下最大的權力,可卻是用來保護天下人的,獨不能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。



    怪不得他會有一個藏在冷宮裡的酒窖。



    脫掉龍袍,他首先也是個人。



    他若不是實在無人可說,何必跟我一個小姑娘傾訴。



    「也就是從那時起,朕就暗下決心,決不能讓自己的子孫後代再重蹈朕的覆轍,小九實在跟朕太像了,所以朕表面上只能冷落他。」



    我點頭,明白了。



    武帝傾身問我:「朕都跟你推心置腹到這個份上了,還換不來你一句真心話嗎?你覺得眾皇子中,朕應當立誰為儲君?」



    我抬頭看著他,「我不知道。」



    「不過我抉擇兩難時,喜歡扔鋼鏰……扔銅錢看正反面,交給天意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