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玉 作品

第 19 節 川城紅雪

    這一回,還不待孟宣儀往袖子裡去掏飛鏢,紀左揚已經按住她,搶先一步擋在了她身前。

    「宣儀是個姑娘家,六少這般隨意詆譭她,不覺得欠妥嗎?況且……」

    他回頭牽起孟宣儀的手,無視她與許崇西同時瞪大的雙眼,昂首立於風中,背挺如竹。

    「六少從未認過那婚約,宣儀也未想過委身帥府,男未娶女未嫁,堂堂正正,坦坦蕩蕩,又哪來的紅杏出牆?」

    (五)

    事實證明,孟宣儀的槍法進步神速,因為在幾個月後,她已經能一口氣通過紀左揚設下的障礙,基本做到彈無虛發了。

    因許大帥出門打仗去了,許崇西沒了管束,提著個鳥籠,成天在孟宣儀跟前晃悠,對她的槍法指手畫腳的,孟宣儀理都懶得理他,許崇西也不惱,照舊笑眯眯的,一副心情極好的模樣。

    「老頭子不在館裡,連空氣都新鮮一些,小媳婦,你說是不是?」

    孟宣儀一槍過去,打在許崇西腳邊:「誰是你媳婦,滾遠點!」

    兩個人你來我往,成天這樣鬥著,紀左揚就在一旁看著,雞飛狗跳中竟也有種奇妙的和諧,卻就在這時,公館裡發生了一件大事——

    寒風呼嘯的深夜,公館上空忽然警鈴大作,孟宣儀的門被一腳踹開,「賊婆娘快起來,大事不好了!」

    大風獵獵,許崇西幾乎是一骨碌將孟宣儀塞進車裡的,她長髮披散下,只來得及將枕下的槍揣入懷中,前頭開車的紀左揚一拍方向盤,皺眉沉聲道:「該死,這幫不要命的混賬,大帥回來了非得將他們一鍋端了不可!」

    外頭燈火通明,公館上下一片混亂,激烈的槍聲不絕於耳,孟宣儀直到這時才知道發生了何事。

    原來是前段時日許帥下了嚴令,在川城裡禁大煙,堵了一些人的活路,叫川城的幾大幫派起了魚死網破之心,竟趁許大帥出門之時,深夜來襲,想挾持許崇西。

    如今許家的兵力俱不在城中,留下的一隊護衛兵根本不夠用,打得節節敗退,頗為吃力,所以紀左揚才要開車先把許崇西送出去,若是叫這幫亡命之徒抓住了他,後果不堪設想。

    夜風獵獵,車裡的孟宣儀看向許崇西,倒有些意外這傢伙在生死關頭竟還會想起她。

    許崇西卻沒注意到孟宣儀的眼神,只攬住她肩頭,一個勁地道:「你別怕,沒事的,咱們一定能衝出重圍……」

    孟宣儀頭一回見他這副模樣,忍不住笑了,拍開他的手:「我沒怕,你倒看看你自己,都抖成什麼樣子了……」

    許崇西也不知聽沒聽進去,如入了魔怔般,只滿頭冷汗地盯緊前方:「又來了,又來了,這回誰也不許扔下誰,山下會有狼,狼很多很嚇人……」

    翻來覆去的話怪異不已,孟宣儀只當許崇西嚇得失心瘋了,前方的紀左揚卻是呼吸一頓,似乎想起什麼,一雙漆黑的眼眸黯淡下去。

    「砰砰」數聲槍響,齊齊打在車尾,一輪又一輪的槍林彈雨間,車子終於衝出公館,駛入了夜色中,卻如何也甩不掉後面那群窮追不捨的暴徒。

    緊握方向盤,幾個急轉彎後,紀左揚忽然嘶啞開口:「宣儀,你的槍帶著吧?」

    孟宣儀正扭頭在看後方交戰形勢,聞言回首一愣,頓時明白過來:「左揚哥哥,帶著呢,殺幾個流賊不成問題的!」

    紀左揚似鬆了口氣,重重點頭:「那行,宣儀,前面拐彎處有條小巷直通城郊,我數一二三,你抱著六少跳下車,往巷子裡面跑不要回頭,到了城郊找處林子藏起來,沒得到消息前千萬不要回城,聽清楚了嗎?」

    他緊踩油門,見身後遲遲沒有回答,不由又一聲嘶吼道:「記住了嗎?」

    孟宣儀顫抖著身子,眼淚如斷線珍珠般大顆大顆地落下,哽咽地依舊開不了口,倒是許崇西紅了眼,一拳打在座椅背上。

    「紀左揚你他媽瘋了嗎?你想一個人去引開他們?有十條命都不夠你死的,你以為你這麼做很偉大?我就會感謝你嗎?」

    紀左揚緊盯著前方,頭也未回,「我不偉大,也不要你的感謝,你給我好好活著就行。」

    說完,他已經開始低喊:「宣儀,我數一二三,你做好準備了嗎?」

    孟宣儀抹了把淚,咬咬牙,終是用力點頭:「左揚哥哥,我會聽

    你的話,但你也記住了,你要是死了,我絕不會獨活。」

    夜色濃似墨,硝煙瀰漫間寒風肅殺,車上心意相通的兩個人,已在生死間達成了無聲的默契,唯有那三人,許崇西還在拼命掙扎。

    「賊婆娘你放開我,你不是很喜歡紀左揚嗎?你難道想眼睜睜看著他送死嗎?」

    「一。」

    「紀左揚你夠了,少充什麼救世菩薩了,老爺子把你看得比命還重,你以為他會希望活下來的是我嗎?」

    「二。」

    「你他媽有沒有聽我說話?我不要你這樣做,這輩子只有你欠我的,沒有我欠你的!」

    「三!」

    孟宣儀深吸口氣,閉上眼,捂住許崇西的嘴,抱著他跳入了夜風中。

    槍聲掠過耳畔,淚水洶湧而下,心跳彷彿在這一瞬間停止跳動,只有舊年塵封的畫面閃過腦海,那個記憶裡的小哥哥依舊身姿如竹,站在半空向她招手。

    「宣儀,過來,為什麼哭鼻子了呢?左揚哥哥又不是不回來了,以後還是會回京城來看宣儀的,好,咱們拉鉤,一定不會騙宣儀的……」

    那年她方懵懂稚童,追著車子後面跑,當車子終於徹底消失後,她的左揚哥哥……真的沒有再回來了。

    (六)

    火堆映得山洞紅彤彤的,外面伸手不見五指,只有呼嘯而過的風一下一下拍打著石壁,讓人心神不寧。

    這已經是孟宣儀與許崇西藏在山洞裡的第三天了。

    比起川城裡不明朗的形勢,更要命是許崇西的病情,那夜跳車後,孟宣儀拉著他沒命地奔在小巷中,許是嬌生慣了的身體從未達到如此極限,等到脫離險境,安頓下來後,許崇西便開始發起燒來,整夜整夜地摟著孟宣儀不撒手,嘴裡翻來覆去地說著胡話。

    「狼來了,快跑啊,快跑啊……」

    孟宣儀從未見過許崇西這副模樣,沒了平日的囂張跋扈,倒像個可憐兮兮的孩子。

    她沒當過孃親,便學著從前武館裡的劉嫂,輕撫著許崇西的後背,摟著他低低哼著歌謠。

    當第四天清晨時,許崇西的燒終於退了,孟宣儀迷迷糊糊睜開眼,只感覺一隻手摸上她的臉,依舊是熟悉中調侃的腔調。

    「賊婆娘,沒想到你看起來兇巴巴的,唱起歌來卻那麼溫柔……」

    孟宣儀幾乎是一腳把許崇西踹開的,許崇西揉著心窩子,半天沒喘過氣來,兩人一陣鬧騰後,許崇西忽然抬頭:「紀左揚呢?」

    他咳嗽著:「都說禍害遺千年,這廝應該不會有事吧?」

    孟宣儀伸出腳又想踹去,「呸,嘴裡沒句好話!」

    她說著,卻是不覺紅了眼眶:「也不知道城裡現在情況怎麼樣了,左揚哥哥吉人自有天相,一定不會有事的……」

    先前輕鬆的氣氛忽然凝重起來,許崇西身子向後一仰,聽著孟宣儀壓抑的泣聲,半天沒有說話,許久,他才道:「喂,賊婆娘,你想知道我這些天做了什麼噩夢嗎?」

    孟宣儀背過他,抹了把淚,惡狠狠地道:「不想!」

    許崇西卻不理她,仰面望著山洞頂,自顧自地幽幽開口:「我夢到九年前,被山匪綁架的場景,也像幾天前的那夜一樣,夢裡全是鋪天蓋地的絕望……」

    孟宣儀聽到這終於轉過身,「綁架?」

    許崇西笑了:「是的,綁架,綁了我和紀左揚……」

    他還不待孟宣儀發出驚呼,便已經搶先一步開口,唇邊掛著自嘲般的笑意。

    「但最後,我爹只把他贖了出去。」

    沒有那場綁架前,許崇西還是叫紀左揚「哥哥」,還是公館裡那個最斯文秀氣的小少爺,還是連罵個髒字都不會,踩只螞蟻都要難過好些天,所有人眼中的乖孩子。

    可一場綁架,改變了一切。

    那時許家軍在川城附近的山頭剿匪,惹怒了最大的匪寨,他們抓來了許崇西與紀左揚,獅子大開口,要了一個天文數字的贖金。

    許帥帶著人馬去談判時,匪頭不知怎麼,忽然反悔,說贖金不夠,只能贖一個回去,問許帥保誰舍誰?

    兩個孩子被吊在半山腰,那時人人都以為許帥肯定是要選自己兒子,但出人意料的是,他卻在一番掙扎後嘶聲開口:

    「大的,把大的那個先給我放回來!」

    「老頭子多精明呀,從一開始就是個局,贖金是假的,談判是假的,大批人馬在林子裡埋伏著,唯一真的……大概就是這一句吧。」

    山洞裡,許崇西憶起往事,臉上笑眯眯的,眼裡卻分明沒有絲毫溫度。

    他故意不去看孟宣儀眸底的不忍,攤手一副無所謂的模樣,「後來,後來能怎麼樣?他們放了紀左揚唄,至於我嘛,直接扔在麻布袋子裡,拋下了山崖喂狼……」

    孟宣儀倒吸口冷氣,許崇西卻又躺了下去,雙手枕著腦袋,閉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「好像從沒有那麼絕望過,在崎嶇的坡上滾啊滾,沒有盡頭似的……那一帶狼特別多,我遍體鱗傷滾到

    崖底時,居然還沒死,也不知哪來的求生意志,掙脫早已磨破的繩索,一點點從麻布袋子裡爬了出去……」

    山洞裡靜悄悄的,火光搖曳著,只有許崇西那無悲亦無喜的聲音迴盪著。

    「你總笑我慫包,可你卻不知道,那年我還不到十歲,就已經活活咬死了一頭餓狼。」

    許家的人馬趕來時,看見的便是一人一狼共同倒在血泊中的慘狀,那是許崇西后來那麼多年都永無法抹去的夢魘。

    「所以你說,紀左揚他怎麼能這麼輕易地死掉呢?他以為死了就能扯平嗎?不,我們之間永遠扯不平,這輩子都扯不平的……」

    淚水從許崇西緊閉的雙眸無聲滑落,他輕輕揚起唇角,聲音在山洞裡久久迴盪著。

    「所以,他絕對不能死,我還沒能……再叫他一聲哥哥呢。」

    (七)

    許家找到山洞時已是第七天,那夜紀左揚受傷昏迷,沒有人知道許崇西與孟宣儀哪裡去了,直到七天後,紀左揚搶救回來,睜開眼的第一句話便是要護衛隊趕緊去城郊找人……

    經歷了一場生死大劫後,彷彿細微之處有了各種變化,又彷彿什麼都沒有變,只是當孟宣儀整日在床前照顧紀左揚時,許崇西會提著鳥籠,隔三差五地過來看上一眼,扔下幾句意味不明的冷笑。

    「嘖嘖,閻王爺怎麼就沒把你收去了,可見禍害遺千年實在不假……」

    紀左揚靠著床頭,臉色蒼白,望著許崇西淡笑搖頭,溫和的目光全似看一個小孩般。

    倒是孟宣儀把藥碗一頓,叉腰站起:「許慫包你再這樣陰陽怪調的,我可就把山洞裡你說過的話告訴左揚哥哥了……」

    許崇西神情一變,瞬間慌了神,「你,你敢……」他看看紀左揚,又瞪回孟宣儀,先發制人,手指點得欲蓋彌彰:「姦夫淫婦,姦夫淫婦……」

    說話間提著鳥籠奪門不及,留下身後孟宣儀忍俊不禁的笑聲,床頭的紀左揚望向窗外,風掠長空,枝葉拂動,鳥兒聲聲叫得清脆。

    這一年的春日,當真是再美好不過。

    就在嫌隙漸消,有什麼一點一滴完滿起來的時候,許大帥的軍隊回來了——

    確切地說,是一小隊殘兵,抬著一具棺材回來了。

    仗本來要打贏了,卻在途中遇上了日本兵,領頭的正是當日在京城迫害孟了家武館的弘田一郎,許大帥一心想為兄弟報仇,以卵擊石下,不僅折損了大半的許家軍,還搭進了自己的一條命。

    春雷轟隆,大雨說來就來,狂風呼嘯,瞬間席捲了整個天地。

    許公館的門前掛起了白燈籠,公館上下一片哀鳴,壓抑的氣氛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。

    靈堂前,孟宣儀提著食盒又一次來勸許崇西了,他已經好幾天不吃不喝地跪在棺木前,再這樣下去,她真怕他撐不住。

    一見到靈堂前那道瘦削的背影,孟宣儀便不由眼眶一澀,她提著食盒一步步上前,蹲下身來,輕輕地攬住許崇西的肩膀,開口間便哽咽了喉頭。

    「人死不能復生,你心裡難過,想哭就哭出來吧,沒人會笑話你的,你,你這樣下去,許叔叔在天上也不會放心的……」

    許崇西扭頭望向孟宣儀,俊秀的一張臉沒有絲毫血色,笑得勉強:「我才不難過,我才不想哭呢,只是這老頭子死相也太難看了點,那麼多個血窟窿,怎麼擦也擦不乾淨啊……」

    許崇西伸手去撫棺木,胸膛起伏間咳嗽起來:「你說他為什麼就不能再等等,我還有那麼多話沒來得及和他說呢,他為什麼,為什麼就不能再等等……」

    嘶啞的聲音間已有血絲咳出,孟宣儀再也忍不住,紅著雙眼上前強行拉開許崇西,許崇西搖搖欲墜的身子跌在她懷中,四目相對間,兩行清淚滑過他喃喃的嘴角。

    「崇西宣儀,琴瑟永鳴……」

    他說:「其實我原本計劃著,這次等父親回來,我便要他主婚,我想娶了你,好好過日子,可,可沒有想到,我竟是再也等不回他了……」

    話還未完,人卻終是撐不住,眼前一黑,在孟宣儀懷中一頭栽了下去。

    一道閃電劃過夜空,暴雨傾盆聲中,孟宣儀緊緊摟住許崇西,滿臉淚水,手腳冰涼。

    靈堂的門卻在這時被一把推開,大風湧進,紀左揚衣袍鼓動,幾步踏入。

    「不好了,日本兵進城了!」

    (八)

    「尊敬的孟小姐,我們又見面了。」

    許公館外被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層層包圍住了,而靈堂前,弘田一郎的出現更是讓許家上下驚恐萬分。

    他步步逼近,臉上分明帶著笑,卻如毒蛇般讓人不寒而慄,紀左揚與許崇西同時上前,擋在了孟宣儀身前。

    「孟小姐別害怕,一年前令尊之事實在是場誤會,我一生尚武,早聞中華武術之精妙,不過是想讓令尊將孟家拳譜分享一二,他卻冥頑不靈,導致那樣的後果我也十分惋惜……」

    弘田一郎用生硬的中國話一字一句地說著,他是個極端而殘暴的

    武痴,自從踏足中國後,便到處搜刮掌法拳譜,做下許多傷天害理之事。

    如今隨著日軍蠶食中原的腳步,他來到川城,在滿足侵略野心的同時,正好可以再逼孟宣儀交出拳譜。

    風雨交加,一劃而過的閃電映亮了孟宣儀仇恨的面孔,她血紅著雙眼,一口啐去:「呸,我就算死了也不會把孟家拳譜交出來,你害了我父親又害了許叔叔,我恨不能食你肉,飲你血,還想要拳譜,做夢吧!」

    弘田一郎撫掌大笑:「很好,一年未見,孟小姐還是這樣有趣。」

    他上前一步,眸光已不知不覺狠厲起來:「中國人講究先禮後兵,我自問禮數已經到了,那麼接下來,就該是……」

    一番話還未說完,已有一人排眾而出,一聲喝道:「等等,不就是一份拳譜嗎?」

    電閃雷鳴中,那站出來的不是別人,正是紀左揚,冷風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,他雙眸毫不畏懼地迎上弘田一郎。

    「你要的東西我也有,孟家小姐早已將拳法傾囊授之,我能憑記憶將其一一謄抄出來,你若不信,我現在便可以演示給你看。」

    說話間他已經脫去外袍,解了袖口,擺出了孟家拳標準的迎戰姿勢。

    身後的孟宣儀難以置信,想要衝上前,卻被許崇西死死拖住,「左揚哥哥,你在做什麼?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