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玉 作品

第 39 節 小賊與流螢

    長長的一條火道鋪開,滾燙的焦炭燒得紅旺,熱氣灼人。

    只要裴曠與流螢赤著腳走完這條路,就能出了扶柳山莊的大門。

    柳月看得眼皮直跳,這樣一條火路走完,只怕一雙腿就要廢了。

    她不由望向裴曠,劍眉星目的少年,在比武時朝她那邊看了一眼,只一眼,就叫輕紗後的她再也放不下。

    她怎麼忍心傷害他呢?

    連柳莊主也沒有想到,他本意只是叫裴曠與流螢知難而退,少年卻盯著火道冷冷一笑,扭過頭笑得決絕:

    「世伯可要說話算數。」

    說著,還不等眾人反應過來,他竟一下背起流螢,踢了鞋踏上了火道——

    皮肉燒焦的滋滋聲頓時傳出,少年死死咬住唇,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,流螢與柳月同時驚呼出聲。

    淚水瞬間模糊了眼前,流螢嘶聲要裴曠放下自己,卻又不敢有過大的動靜,怕再加重他的負擔。

    一步、兩步、三步……每一次艱難的抬腳都開出一朵血花,裴曠咬牙前行,刻骨的痛楚叫他身子顫得厲害,卻始終牢牢背緊流螢,他哆嗦著開口:

    「走完……這條路……你就不欠他們的了……你要家……我給你家……」

    流螢在他背上已哭成了一個淚人,觸目驚心間,柳月再也看不下去了,一聲悽喚:「夠了,不要再走了!」

    (五)

    因柳月的求情,火道才開了個頭,就被家僕提水澆滅,柳莊主也只能無奈嘆息。

    但柳月卻對流螢說,要她再為柳家做最後一件事情,就能離開扶柳山莊,與裴曠海闊天空。

    「好妹妹,你聽說過紅鳶花嗎?」

    西邊有座瓊珊島,島上有座活火山,每月會噴發一次,藏在火山下的溶洞就會露出地面,紅鳶花就盛開在裡面,那是一種絢爛至極的美麗,因在奇異的火海瑰景中才能被看見,故而也被人稱作火美人。

    傳說摘得一朵紅鳶花,就能得到一段美好姻緣,能跟心愛的人白頭偕老,不離不棄。

    「我把夫君讓給你,你為姐姐取來紅鳶花,再覓另一段姻緣,你願意嗎?」

    柳月清柔的聲音中,流螢感動不已,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火海中取花何其危險,裴曠自然放心不下,要跟流螢同去,但柳莊主發話了:

    「老夫並不是擔心你們一去不回,只是你如今畢竟還未同月兒解除婚約,如此行事,只怕會給山莊惹來閒言碎語……」

    柳莊主的話還未完,流螢已經趕緊表態,要裴曠留在山莊等她回來。

    這是他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一條出路,她絕不能放棄。

    臨行前一夜,裴曠摟著流螢坐在後山,看月光傾灑,漫天螢火紛飛。

    「明月雖好,我卻只愛流螢。」

    夜風吹過他們的髮絲,裴曠在流螢耳邊輕聲呢喃,他知曉她長期活在柳月的陰影下,心底的自卑不安。

    可誰說明月在上,流螢就一定無光?

    在他眼中,世上萬千繁華,也比不得他心愛姑娘的一句「小賊」。

    那才是他渴慕已久的一道光,黑夜裡的螢火,照亮他前行的方向,溫暖又獨特的美,勝卻冷月無數。

    流螢怔怔聽著裴曠的話,縮在少年懷裡,忽然捂住了眼睛,潸然淚下。

    水霧

    氤氳中,有什麼貼上了她的唇,溫柔纏綿,溢出來的輕嘆低不可聞。

    明月是天下人的明月,流螢只是小賊一人的流螢。

    我等你歸來。

    (六)

    當流螢九死一生地取到紅鳶花,風塵僕僕地趕回扶柳山莊時,已是一年後。

    但迎接她的,卻不是朝思暮想的少年,而是懷胎六個月的姐姐,柳月。

    等閒變卻故人心,不過如此。

    柳月輕撫腹部,柔聲的解釋中,殘忍地打碎了流螢所有幻想,叫她如墜冰窟。

    所謂朝夕相處,日久生情,在她走後不久,裴曠便漸漸被痴情的柳月打動,愛上了這個溫婉端莊的大家閨秀。

    舞劍的夫君,拭汗的嬌妻,一時看錯眼的回心轉意後,終是尋得真愛,夫妻情深,皆大歡喜。

    只有流螢,捧著千辛萬苦取來的紅鳶花,站在大堂,難以置信。

    她臉上被濺出的火星子擦過,留下了一條淺淺的疤痕,此時看來,就像臉上蜿蜒的一道淚痕。

    裴曠的身影終於出現,他大步流星地從裡面走出,卻看也未看她一眼,直接攀到了柳月身旁,心疼地一把扶住柳月:

    「怎麼不在床上歇著,有個閃失可如何是好?」

    溫聲體貼中,流螢的世界徹底坍塌,她顫抖著身子,此刻才終於相信姐姐說的一切了。

    「小……賊。」

    到底上前開口叫出了聲,裴曠回頭瞥了流螢一眼,淡漠得像打量一個陌生人。

    那一眼裡,有對她沒有死在火山下的詫異,有對她臉上疤痕的皺眉,也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慌張,卻唯獨沒有激動與欣喜。

    「如今你當叫我一聲姐夫了,是我……對不住你。」

    裴曠眼神閃爍,似乎還是有點不知怎麼面對她。

    流螢搖著頭,慘白了臉,一步步走近柳月,語帶哀求:

    「姐姐我把紅鳶花給你帶回來了,你說話要算數,你說要放我們海闊天空……」

    她像聽不見周遭動靜了,只自顧自地哀求著,一邊顫著手拉過裴曠:

    「小賊我們走,我們去伏雲山見你師父,你說他老人家一定會喜歡我的對不對……」

    卑微懇切的話語中已隱帶癲狂,裴曠不耐煩地抽出衣袖:「過去的事都別再提了,那只是一場錯誤,我現在是你姐姐的夫君。」

    天色說變就變,前頭還一派晴朗的天空,轉眼間烏雲密佈,狂風大作,下起了傾盆大雨。

    趕來的柳莊主拉開流螢時,流螢已經哭得撕心裂肺,徹底崩潰了。

    那朵承載了她所有希望的紅鳶花,在拉扯的過程中掉在了地上,被柳月不小心踩得粉碎。

    她血紅著眼,猛地撲了上去,瘋狂地攏起地上的花瓣,柳月被衝擊地向後一跌,裴曠趕緊接住她,怒不可遏地一掌擊開了流螢,唯恐柳月和孩子有個三長兩短。

    正埋頭撿花的流螢不防被這一掌擊飛,高高地蕩向外面,如風箏墜地,手裡的花瓣也散落在大雨中,被衝得七零八落。

    流螢從地上掙扎地爬起,她日夜兼程地趕回,回來後連一口水都還來不及喝,此時更被裴曠的一掌擊得頭暈目眩,眼前發黑。

    她強嚥下喉嚨裡漫上的血腥氣,搖搖晃晃地站起,神似痴狂,一片一片地去撿回散落的紅鳶花瓣。

    黑沉沉的天地間,大雨滂沱,將一切沖刷得乾乾淨淨。

    流螢腳步浮虛,在大雨中失了方向,胡亂衝撞著,什麼也看不清。

    眼前卻分明是一年前分別的那一夜,他在山頭摟著她,對她說,明月是天下人的明月,流螢只是小賊一人的流螢,我等你歸來……

    大雨陡然澆下,流螢一個寒顫驚醒,眼前的溫暖螢火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,她忽然慌得不行,在雨中踉蹌地奔了起來,伸出手想抓住些什麼……

    可是天地一片黑沉,只有無盡的冷雨,沒有螢火,沒有小賊,沒有光,沒有家……

    她什麼也沒有了。

    流螢滿是雨水的臉上悽然一笑,再也支撐不住,身子直直滑了下去。

    (七)

    流螢醒來時,渾身痠痛,竟使不出一點力氣,調息運功下,她才駭然發現——

    她竟失去了武功,失去了她賴以生存的武功!

    是裴曠親手廢去的,曾經的少年站在床頭,熟悉的劍眉星目卻冷得可怕,寥寥數語,將她打入無底深淵。

    柳月那天被流螢的狂態嚇到,回去後做了整夜的噩夢,本就有孕在身,出不得半點差子,裴曠思前想後,覺得流螢戾氣過重,為防不測,他決定廢掉流螢的武功,如此一來方最為穩妥。

    「你也不要怨你姐姐,她向爹為你求了一處小院,日後你就安心住在那裡,別再胡思亂想了。」

    流螢躺在床上,眨了眨眼,淚水滑過眼角,瞬間浸溼了枕巾。

    當裴曠轉身要走時,她終於嘶啞地開口了,依舊是執拗的三個字:「為什麼?」

    就像

    一隻折了一片翅的螢,即使跌下半空,再也發不出一點光芒,她仍舊懷著一片痴,不願相信愛人的變心,執著地想尋求一個真相。

    裴曠頭也未回,只擺了擺手,似乎煩了:「莫再痴纏了,前塵往事只當夢一場,你還是……好好養養你那張臉,女子破了相總歸是不好的,畢竟你還要嫁人不是嗎?」

    一席話說得流螢渾身發冷,等到房間寂靜下來,很久很久以後,她終於顫著手摸上了臉上的疤痕。

    從眼角蜿蜒下去的一道疤,當時有多痛她已經不記得了,她只記得守在火山下,一次次等待溶洞升起時的期待與希望。

    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,她的小賊還在等她回去,她要快點拿到紅鳶花,就算那次被噴湧而出的火星子濺到臉上,她也沒有想那麼多,只簡單處理了下傷口。

    她本來就對容貌不甚在意,那時更天真地以為,他和她一樣,也一定不會介懷的,就算她變成了一個醜八怪,他依舊會娶她,帶她回伏雲山,給她一個家。

    可現實無情地粉碎了她全部的夢,什麼都是假的,只有拋棄才是真的,她去了一趟瓊珊島,回來就丟了她的小賊,和她僅僅擁有的武功。

    明月在上,流螢註定無光,她不該那麼傻,不該相信的,不信則不傷,不信則……不愛。

    (八)

    意外發生在兩個月後,柳月即將臨盆,情緒不太穩定,江神醫被請到了山莊,途經流螢住的小院時,他心念一動,讓看守放了行,想進去看一看流螢。

    流螢坐在院中,眼神空洞,看著落葉片片凋零,如一口枯井。

    江神醫嘆了口氣:「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餘生。」

    這是有人託他轉告流螢的一句話,但現在看來,沒有這個必要了。

    她恐怕一生都走不出這個小院了。

    轉身離去的江神醫卻不知道,流螢雖然失去了武功,卻沒有失去長期培養出來的敏銳聽力。

    他那聲嘆息與那句話,她聽得一清二楚,並悄悄尾隨著他,藉著夜色的掩護,繞過看守之人溜出了小院。

    一路上,流螢心跳如雷,她直覺事情並非那麼簡單,她要找江神醫問個究竟。

    卻在窗下聽見屋裡人的對話。

    「大小姐憂思過重,當安心靜養……」

    「那丫頭一日不除,我便一日安不下心,只怪爹爹念著舊時的情分,遲遲不願下手,還將她留在莊上……」

    「說起來小時候她移皮給我之後就該除掉的,誰喜歡世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,若沒有她,夫君早就該喜歡上我了……」

    無名的寒氣從腳底躥起,流螢呼吸一窒,難以置信,那些年的那麼多聲「好妹妹」猶在耳邊響蕩,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。

    卻被才要進屋的裴曠發現個正著,當把流螢抓進屋時,她看著床上的柳月,眼神是從未有過的驚恐,她語無倫次地對裴曠複述自己聽到的話,最後,幾乎是指著柳月聲嘶力竭地對裴曠道:

    「小賊,你是嫌我破了相嗎?可她那張臉是我的,是我的!」

    癲狂的模樣叫柳月嚇了一跳,裴曠護在她身前,已有家僕粗暴地要將流螢拖下去。

    流螢拼命地掙開,撲到桌上推倒一個花瓶,拈起碎瓷就朝床上的柳月劃去,她不管不顧地嘶聲叫著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