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玉 作品

第 45 節 巫神的駙馬

    等到君蓮和茹音公主追出後院,追上長廊時,看見莫小玉迎面撞上了一人。

    那人,恰是正要離開將軍府的鬼曲國師。

    他是莫老將軍請來的,希望他能輔佐三皇子,但鬼曲國師雖然法力無邊,為人卻很是古怪,他哪邊都不幫,一派世外高人之狀。

    但就在莫小玉撞上他的那一刻,他無意瞄了一眼莫小玉的手,眸光頓時大亮。

    緊追上來的君蓮和茹音公主不明所以,也被鬼曲國師叫到身前,抓起她們的手細細端詳。

    從來不喜形於色的鬼曲國師激動不已,直嚷著天助我也,天助我也,把莫小玉都嚇哭了。

    「老夫苦覓多年的天算筋骨,遍尋天下都不得,沒想到一個將軍府竟然就有三個!」

    當夜,鬼曲國師就留了下來,與莫老將軍徹夜詳談,三皇子與莫元衣也被叫去,事關重大。

    當天方既白時,鬼曲國師與三皇子擊掌為盟,一筆交易就那樣達成了。

    那時的君蓮還被矇在鼓裡,一無所知,她只知道兩位哥哥找到她,問她願不願意做鬼曲國師的弟子,學天算縱橫之術,繼承他的衣缽。

    「小玉和阿音也去嗎?」她天真地問。

    兩位哥哥含糊不清地點頭,說如果她願意去,鬼曲國師就願意輔佐三皇子,有了國師的相助,他們謀劃了多年的大業就能成真了。

    君蓮當然知道這番大業的重要性,她的宗族就是為此犧牲的,更何況她自小與三皇子一起長大,為了他,豈有不允之理?

    是夜,月朗風清,亭中佈下好酒好菜,三人對坐,魏池與莫元衣把酒當歌,連君蓮也被稀裡糊塗地灌醉了。

    她當時那樣歡喜,為了兩位哥哥的歡喜而歡喜。

    卻不知,醉醺醺倒下的那一刻,已經是一腳踏入了地獄。

    她迷迷糊糊聽到兩個聲音在耳邊抽泣。

    「阿蓮,對不起,茹音是我唯一的胞妹,母妃臨終有言,叫我好好照顧她,我真的,真的無法交出她……」

    「阿蓮,小玉尚年幼,你也知他自小身子便不好,若他去了,恐怕九死一生,我也是逼不得已……」

    等到醒來時,她已經身在一個暗不見天日的密室,走進來的鬼曲國師捧著個盒子,盒子裡是無數蠕動的蟲蟻。

    她從沒有那般害怕過,被國師抓著雙手硬生生按進盒子裡時,她幾乎哭得背過氣去,而那個殘忍的真相也徹底剝開在了她眼前。

    原來鬼曲國師自知時日無多,急於尋找繼承他衣缽的嫡傳弟子,他在將軍府看中了三個孩子,對老將軍道,只要

    其中一個給他,他就會寫下十條錦囊妙計,助三皇子登上帝位。

    這本不是什麼難事,但因時間緊迫,被選中的那個孩子要忍受巨大的苦痛,歷經重重訓練,還要服用各種藥效極強,毒素卻也極強的丹丸,才能在最短的日子裡學會一切。

    這其中哪一環節出了點錯,稍有不慎便會喪命。

    於是經過種種考慮後,這個人選,成了無親無故,孑然一身的君蓮。

    她曾痛得在地上爬,像條狗一樣,哀求鬼曲國師一刀殺了自己;

    也曾一點點感受自己的骨骼發生了駭人的變化,那些毒素壓制著她,她再不能長大,永遠停在了九歲;

    更曾一次次回想起那個被灌醉的夜晚,她迷迷糊糊中,所聽到的每一句話……

    他們是她最親近,最信任的人,她不怪他們選擇犧牲她,但她恨,恨他們騙她,恨他們用這種手段對她,如果一早將一切告訴她,他們怎麼知道她就一定不會答應呢?

    她多想告訴他們,不用欺騙,不用灌醉,將所有東西都說清楚,她會願意的,願意保住小玉和茹音,願意成全他們。

    但他們顯然從沒信過她,總角之交,朝夕相處,這種情感上的背叛,才是她最無法接受的地方。

    他們一個為了弟弟,一個為了妹妹,卻沒有人為她想過。

    沒有人想過她會不會害怕?她關在幽暗的密室中會不會絕望?她對著自己永遠九歲的身體會不會崩潰?

    當物換星移,今夕是何夕。

    等到大局穩定,已是五年後,風雲變幻,曾經的三皇子成了少年天子,封號魏帝,她也學成歸來,成了國巫君不憐。

    鬼曲國師欣慰地撒手人寰,她親手葬了那個老人,也親手葬了曾經的君蓮。

    從此世上只有君不憐。

    一個停在九歲,裹在斗篷裡,再不能見日,縱然擁有天算縱橫之術,卻孑然一身,天不憐,地不憐,君不憐的怪物。

    (七)

    莫小玉在出徵前回到將軍府,收拾妥當後,同君不憐飲了最後一回酒。

    一樣的月,一樣的風,一樣的湖邊小亭。

    連那股蕭瑟之意也與十五年前一模一樣。

    君不憐於是笑了,舉起酒杯:「樽前莫話明朝事,今夜,我只當你是我的夫君。」

    莫小玉望了她許久,也笑了,舉杯間卻是別有深意:「終究相交一場,我信你所說,只是推演失誤,並非存心……好了,今夜只喝酒,不說其他,你既為我餞行,不醉不休才好。」

    君不憐對魏帝,對莫小玉,對所有人都說,莫元衣之死,她不可推脫,但絕非存心,那個結果是她撫著天算盤,一點一滴算出來的,絕無故意之說。

    但她知道,所有人都不相信她,包括莫小玉。

    所以當莫小玉邀她飲酒,起身輕轉陰陽子母壺為她倒出毒酒時,她只顫了顫眼睫,卻並未感到多驚訝。

    她在心中嘆了口氣,舉起酒杯,一飲而盡。

    她多想告訴他,她沒騙他,這真的只是老天爺開的一個玩笑。

    一個當她好不容易接近幸福時,又狠狠推開她,讓她跌入谷底的玩笑。

    她能算天算地算國運,但只要沾上莫小玉,她就從沒算準過,那次也是,她在書房裡靜心推算,莫小玉忽然進來,緊張地問她結果,問她莫元衣究竟能否平安歸來。

    她手一顫,天算盤亂了,心也跟著亂了。

    然後那一次的演算她便格外重視,在莫小玉走後反覆地算,卻是這種高度重視反而出錯。

    她錯了一次,毀了一切。

    但這些,通通不能向人道,更不能讓莫小玉知曉,否則他會悔恨終生,所以她只能一遍遍地堅持,找不到理由地堅持,她只是失誤,絕非存心。

    就像那年在密室裡,她接到鬼曲國師帶來的消息,茹音公主病逝了。

    許是天意弄人,茹音公主在她走後不久便染上大病,沒能撐到來年春天,魏池千方百計還是未能將胞妹保住。

    她當時難過不已,更是害怕地拿起天算盤,想算算她的小玉可還安好。

    但算出來的卻是死跡,她愣住了,然後瘋狂地拍著密室的門,直到鬼曲國師聞聲趕來,在她面前又親自演算了一遍,顯示小玉安然無恙時,她淚流滿面,這才顫抖著身子放下心來。

    後來國師還告訴她,她走後莫小玉很傷心,成天嚷著要找「阿蓮姐姐」,但他們告訴她,姐姐有事出了遠門,不會再回來了,小孩忘性大,久而久之就漸漸淡忘了她……

    她在密室裡哭得無聲息,只會靠著牆壁,咬緊唇道:「也好,也好……」

    從那時起她就知道,她越在乎什麼,就越算不準什麼,這在天算之術中,叫作心魔。

    而莫小玉,就是她的心魔。

    她喜歡他,她看著他長大,他是她心中最純淨的一片土地。

    情之一字,就是如此奇妙。

    可沒人信,當初她回來幫魏池時,魏池百

    思不得其解,除了當她懷有君家使命外,還試探地問出:「朕知道,阿蓮……你對朕有情。」

    這情自然不是指兄妹之情,是那種能讓人沉淪,即使跌入地獄也無怨無悔,心甘情願奉獻出自己的情,她愣了愣,裹緊斗篷,也不去否認——

    如果這樣能讓他,讓莫元衣,讓他們安心,何妨?

    後來,魏帝果然放心地倚仗她了,她助他一一掃平天下,帶著君家人的效忠,欣慰的同時也感到悲哀,為自己和那段回不去的情誼悲哀。

    其實沒有人知道,她幫他,幫莫元衣,只是因為他們一起長大,他們是總角之交,君家人彷彿格外念情,即便他們曾親手將她推入地獄,她恨過,絕望過,但心底深處,她仍然當他們是哥哥,是殫精竭力也要去輔佐,也要去護住的哥哥。

    只是,他們不信罷了,他們當她是怪物,一個回不去的怪物。

    這些年,她看得很明白,只是從不揭穿,情願留一份糊塗,記三分舊日美好。

    「總角之交,何以凋零至此?」

    月色下,君不憐輕晃著酒杯,像是醉了,眼波流轉間染了晶瑩,痴痴地望著身影愈發模糊的莫小玉,聲似夢囈:

    「我心裡住了個孩子,我看著他長大,有好多話想和他說,我離開時他尚年幼,再見時他已能在堂前擊鼓,奏響入陣曲,那樣意氣風發的模樣,和我幻想了無數遍的一樣……」

    是啊,好多話,卻都沒有機會說了,今夜不是她為他餞行,而是他提前送她上路。

    樽前莫話明朝事,即使沒有他的毒酒,她也會死,她在天算盤上算出了自己的大限,鬼曲國師千算萬算只怕也算不到,密室那段囚禁她身心俱損,而這些年的殫精竭慮更是過早地耗幹了她,叫她早成強弩之末。

    所以才會在慶功宴上看見長大成人的莫小玉時,忍不住任性一次,一定要納他為巫駙,不是為了賭氣,不是為了報復,只是為自己荒唐透頂的人生任性一次,任性唯一也是最後的一次。

    所幸,他曾擁著她在西郊駕馬,共看了一輪晚霞;

    所幸,他還記得兒時她教他玩過的躍格,差三步她就能回家;

    所幸,她還有最後一願,夾在天算盤裡送到了魏帝手中——

    只願善待莫小玉,為他尋一賢妻,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。

    他陪她一段,到底解脫了,而她,也能解脫了。

    「小玉,小玉……」君不憐搖著酒杯,聲如夢囈,眸中水霧升起,水霧裡的莫小玉愈發模糊,她恍惚間看見他伸出手,紅了雙眼,似乎想奪過她的酒杯,但到底顫巍巍著,停在半空,像是霎那間想起大哥的慘死。

    君不憐卻痴痴一笑,反而倏地抓住莫小玉的手,在他驚詫的目光中,眷戀無比地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。

    她溫柔地摩挲著,彷彿要無所顧忌地放肆最後一次,她望著莫小玉,眸光如水,月華傾灑下,夜風吹過她的長髮,她說:

    「小玉,我不是你的陰煞,而你,卻是我一生的魔障……」

    倒下去的那一刻,君不憐笑得很滿足,她恍惚間聽到了一聲悽喚,帶著極力壓抑的泣聲,像那夜捉大渝細作一樣,她倒在他懷裡,他真真切切地叫她——

    「君不憐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