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玉 作品

第 46 節 女宦

    許禾晏也嚇得滿臉是淚,小小的身子擠上去想護住況恆:「別打了,別打殿下!」

    滿屋大亂,已分不清哪裡是淚,哪裡是血,便如人間地獄一般。

    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,一聲厲喝劃破殿內——

    「住手,通通都給哀家住手!」

    所有人齊齊望去,門邊匆匆趕來的,不正是韓柔攙扶著的,多年一心向佛,不問世事,此刻卻滿眼含淚的太后麼?

    (五)

    失去母妃的況恆,被接到了太后寢宮,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走出傷痛,自始至終陪伴他的,只有許禾晏。

    倒是韓柔十分高興,伸手就去掐許禾晏的臉:「小禾子總算把你盼來了,以後我就能天天掐你玩了……」

    許禾晏也不反抗,樂呵呵地撓頭:「柔姐姐開心就好。」

    私心裡她早就將韓柔視若親姐,若不是她,恐怕她和況恆都沒命出那西院。

    死裡逃生中,也算因禍得福,從此便有太后庇佑,只是況恆成天渾渾噩噩,叫許禾晏憂心不已。

    夜裡他緊緊摟著她睡,有時還會從夢魘中驚醒,許禾晏彷彿從小太監化身為奶孃,一下又一下地輕拍況恆的後背,嘴裡唸唸有詞,像母親安撫生病的自己一樣。

    直到有一天半夜,許禾晏醒來時發現況恆不在床上,嚇了一跳,出去尋了一圈,才看見角落裡蹲著的那道黑影。

    夜風颯颯,況恆長髮飛揚,像一抹遊魂,手邊的火光映亮他蒼白的臉頰。

    「今天是我母妃的生辰,我連為她燒張紙錢都要偷偷摸摸,你說好笑不好笑……」

    那聲音無比艱澀,聽得許禾晏直想落淚,況恆卻盯著她,倏忽一笑:「小禾子,別再擔心我了,我已經想通了……」

    想通了什麼?自然是宮中的生存之道,況恆緩緩站起,夜風穿袖而過,那一刻,許禾晏仰頭望向他,長睫微顫,忽然覺得眼前的少年像變了個人似的。

    他語氣幽幽:「唯有強大,唯有強大起來,才能保護想保護的人,才能不再經歷我現在所經歷的一切……」

    那話有些繞,聽得許禾晏似懂非懂,但她很快敏感地察覺到,那夜之後的況恆,的確不一樣了。

    他開始學會收斂身上的戾氣

    ,學會畢恭畢敬地向太后請安,學會埋頭苦讀,學會察言觀色……

    那是一種真正的改頭換面,或者說是,偽裝。

    所有人中,唯獨許禾晏心照不宣,她嘴上不說,默默在一旁看著時,鼻頭卻時常發酸。

    她想,沒孃的孩子果然是很苦的,這樣咬牙堅持的殿下,什麼時候才能真的強大起來呢?

    浮雲蒼狗,白駒過隙,一晃眼幾年過去,時間給了許禾晏最好的答案。

    今非昔比中,況恆早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九皇子,他韜光養晦,豐滿羽翼,憑藉自身的聰慧與努力,不僅取得了皇上的歡心,更是得到了朝中一部分大臣的暗中擁護。

    誰也無法再輕視他的存在,包括恨他入骨的皇后與太子。

    在又一次得到皇上的嘉賞時,況恆禁不住欣喜,一把拉住許禾晏,直奔浴池。

    這些年來,沐浴是他最放鬆的時候,他只讓許禾晏一人貼身伺候,每當閉目浸泡在池中時,那雙溫軟的手都會替他輕輕按摩,緩解他所有的疲倦。

    「小禾子,這一回,換我來幫你按一按!」

    一進室內,況恆不由分說,上來就要為許禾晏寬衣解帶,許禾晏臉色大變,連退數步:「使不得使不得!」

    她兩頰緋紅,心跳如雷,揪緊衣襟,幾乎是落荒而逃,況恆在身後一愣,哈哈大笑:「小禾子你害什麼臊!」

    慌不擇路的許禾晏迎面撞上了韓柔,韓柔還來不及開口,浴室裡的況恆便追了出來,許禾晏一哆嗦,跑得比兔子還快。

    問過左右後韓柔才知發生了何事,她站在風中,望著那兩道消失的背影,久久的,皺了眉頭,心裡升起一絲異樣的感覺。

    這架勢莫說韓柔誤會,動靜傳到了東宮,連太子都琢磨開來。

    於是沒幾天後,當韓柔陪太后出宮上香時,無人照拂的許禾晏便「消失」了。

    況恆從校場回來時,才知道她被太子的人帶走了,他急急趕去,卻在湖邊撞見那樣一幕——

    許禾晏套著一身女裝,臉上胭脂生香,全身沐浴在陽光下,杵在湖邊一動也不敢動,笑得比哭得還難看。

    而始作俑者卻在畫板前裝模作樣地喊著:「別動別動,再動可就畫不好了!」

    一圈人圍著許禾晏,竟是拿她當臨摹,個個交頭接耳,笑得不懷好意。

    熱血一下湧到了況恆腦袋上,他匆忙趕來,一襲戎裝還不及換下,此刻衝入圈內,當真猶如天兵降臨,一腳踹去,畫架水墨倒了一片,眾人驚呼中,那滿身煞氣幾乎令人不敢直視。

    湖邊的許禾晏一顫,紅了眼圈:「殿,殿下。」

    風聲颯颯,滿地狼藉中,太子不緊不慢地站起,撣了撣衣袖,微眯了眼:「嘖嘖嘖,九哥這是幹什麼呢,不過借你個奴才來畫個畫,用得著大動肝火嗎?」

    況恆鐵青著臉,並不回答,只是越過太子,徑直上前牽住許禾晏,卻沒走出幾步,身後便傳來太子陰陽怪調的笑聲。

    「難怪九哥如此寵這閹人,換上女裝倒俊俏得緊,只是不知道夜裡用來暖床是什麼滋味?」

    況恆呼吸一窒,四下鬨笑中,腳步卻只一頓,便繼續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   還不到時候,笑吧……那收網伏誅的一天,也不遠了!

    眸光一閃,殺機畢現。

    (六)

    將太子等人遠遠拋在身後,況恆終是牽住許禾晏,在湖的另一頭停了下來。

    他扭頭打量她,似是再也忍不住她臉上的紅妝,將她一把拉下,沾著湖水就往她臉上擦。

    水珠四濺,陽光下,那張臉被擦得一團花,好不滑稽。

    察覺到動作過於粗暴,況恆緩了緩,又將許禾晏拉近了點,一言不發地為她拭去紅妝。

    近在咫尺,氣息繚繞,有風輕拂過衣袂髮梢,許禾晏看見況恆眸中映著的自己,長睫微顫,大氣都不敢出一聲。

    天地間靜悄悄的,像瞧出她所想,況恆忽然就悶聲開口:「我沒有氣你,我只是氣我自己。」

    他看著她怯生生的模樣,洗盡鉛華的小臉白白淨淨,忍不住就揉了揉她的頭:「真傻。」

    「今日之羞辱,日後我必當為你雙倍討還,你放心……」

    豪言壯語還沒拋出,許禾晏眨了眨眼,忽然憋不住一聲笑出,況恆惱了:「喂,你笑什麼?你不相信我麼?」

    「不,不是的。」許禾晏趕緊擺手,臉上溼漉漉的,嘴邊的笑卻仍繃不住:「只是殿下方才說要雙倍討還,我便想到太子日後穿女裝的模樣,實在,實在是忍不住……」

    話一出,況恆一愣,緊接著卻也是撲哧笑出,一點許禾晏的額頭:「忒壞了你!」

    兩人四目相對,彷彿同時從對方眼中看到一個濃妝豔抹的俏太子,竟越想越好笑,禁不住齊齊捧腹,倒一處去了。

    湖面波光粼粼,人影交疊,心照不宣的笑聲飛得很遠很遠,那是多麼好的光景,很久以後的許禾晏回想起來,都不由會心一笑,溫柔了眉眼。

    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,在況恆還按兵不動的時候,卻萬萬低估了太子的陰損。

    「你,你居然敢!」

    那是個始料未及的半夜,冷風肅殺,太子忽然領著一群人闖入了況恆寢宮,就像當年在西院時一樣。

    「九哥莫氣,我可是為你帶美人來了!」

    那軟綿綿的身子被拋到床上,正是從草原千里迢迢來京赴宴,代表兩國簽下友好盟約,此刻卻昏迷不醒的異族小公主。

    還來不及從震驚中回過神來,況恆已被人死死按住,強灌了藥酒,辛辣的氣味中,他猛烈咳嗽,霍然明白過來,抬頭血紅了雙眼:「況祺,你給我下媚藥!」

    太子撫掌而笑,眼角眉梢盡顯狠辣:「九哥聰明,這藥猛得很,不及時解開就只有死路一條,所以我才給你帶來了美人啊!」

    好一招喪盡天良,如今皇上與太后俱不在宮中,若是況恆慾火攻心下碰了異族小公主,壞了兩國盟約,下場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「春宵一刻值千金,九哥慢用,弟弟便不打擾了,等明日父皇回宮再來開這道門,那情景想必十分有趣。」

    尖聲長笑中,門窗被全部封鎖起來,偌大的殿內霎那間只剩下三人。

    一個灌了媚藥的皇子,一個昏迷不醒的異族公主,還有一個沒根的小太監,這組合想想就舒心,屋外的太子笑得更猖狂了。

    「是生是死,是快活還是做聖人,全在九哥一念之間!」

    風拍窗欞,屋內暖煙繚繞,空氣中還瀰漫著醉人的酒香。

    況恆全身抖得厲害,趴在床沿上,額上滿是冷汗,一張俊臉蒼白不堪。

    許禾晏急得眼淚都要掉下:「殿,殿下,怎麼辦,怎麼辦啊……」

    況恆艱難抬手,每一句話都費了極大的力氣:「把,把公主抱到屏風後面去,再,再找根繩子,把我捆起來……」

    繩子沒有找來,許禾晏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反而撫上了況恆的臉頰,況恆一激靈,抬起一雙汗溼的眸子,喘息道:「你,你幹什麼,叫你去給我找……」

    「殿下,小禾子,小禾子想告訴你一件事……」許禾晏咬住唇,似乎下定了決心,她顫巍巍地湊近況恆,一雙手順著他的脖頸往下摸去。

    況恆身子一陣顫慄,汗溼的眸子紅得更加嚇人了,他腦中剎那間浮現出當日湖邊,許禾晏一身女裝的模樣。

    不知怎麼,呼吸竟陡然灼熱起來,況恆望著眼前那張秀麗羞赧的面容,一時間竟有些難以自持。

    「你,你究竟要做……」

    冷汗一滴滴墜下,況恆已經忍到極限,一句話還沒說完時,許禾晏竟已拿起他的手,驀然按在了自己胸口上。

    柔柔軟軟,伴著近在咫尺的幽香,一種不可思議的觸覺。

    況恆的瞳孔驟然瞪大,許禾晏一張臉徹底紅透,她幾乎是帶著哭腔說道:「殿,殿下,太子下的這種毒是不是很猛烈,小禾子,小禾子如果替殿下解了毒,是不是就要死了……」

    (七)

    晨光傾灑,樹影斑駁。

    當出宮祈福的皇上與太后回來,一行人浩浩蕩蕩隨太子來到殿外,推開門時,卻看見了那樣一幕——

    況恆穿戴整齊,坐在寢殿中央,正執筆寫些什麼,一旁的許禾晏垂頭為他研墨,屋內一派詭異的寂靜。

    沒有絲毫不堪入目的畫面,連異族公主都一時不知所蹤,那樣的氣定神閒,叫太子有些慌亂,卻仍是揚手一指:「大膽況恆,你可知罪!」

    「罪,當然要知。」

    聲音波瀾不驚,況恆抬起頭,本就俊美的一張臉不知因何緣故,一夜之間竟又添了幾分豔色,光彩奪目得讓人挪不開眼。

    他放下毛筆,捧起墨漬未乾的一紙「罪狀」,緩步上前,跪在了皇上與太后面前,擲地有聲:「這便是太子陷害兒臣的全部過程,父皇與太后看過便知分曉。」

    話一出,太子立刻變了臉色:「你,你血口噴人!」

    但緊接著,屏風後卻走出一道身影,目光恨恨地射向太子,開口間坐實了他的罪狀:

    「將瀾香半夜擄來,下藥設局,不顧兩國盟約,這便是東穆太子的待客之道麼?」

    那一字一句,鏗鏘有力的,正是安然無恙,此刻走出,打算追究到底的異族公主。

    太子的腿一下軟了下去,冷汗直流,如墜深淵。

    千算萬算,太子沒有算到的是,許禾晏會是個女的。

    替況恆解了毒的自然是她,那本該是絕境的黑夜裡,她咬牙含淚,一件件脫了衣裳,藏了數十年的女兒身,就那樣映入了況恆難以置信的眸中。

    一晌交纏,酣暢淋漓,事畢後況恆緊緊摟住許禾晏,將頭埋在她頸窩裡,氣息縈繞,百感交集下,最終只說出一句:

    「小禾子,我必不負你!」

    荒謬褪去後,他反倒感到一絲慶幸與狂喜,一絲抱緊懷中人,再也不想鬆開手的慶幸與狂喜。

    這一年,犯下大錯的太子被廢,九皇子況恆

    在群臣的擁護下,順利入主東宮。

    終是到了與皇后對決的最關鍵時刻,黎明在即,卻也是最黑暗的當頭。

    今時不同往日,況恆怕許禾晏有任何差池,不敢讓她再待在身邊,便將她安置進了藏書閣,暫時做個不引人注意的掌書公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