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新番 作品

第510章 斧頭

    他腳下是看上去隨時可能會解體的草履,破舊的葛衣掩蓋不住健壯身軀,肩頭扛著那柄磨得鋒利的斧頭,這是樊崇吃飯的傢伙。

    黑夜剛被晨曦打破,他就踏上了工作的路程,每每在裡中遇上人,他們就笑著與他打招呼:“樊樵夫,這麼早。”

    他含糊地答應著,可不得早麼?作為家中的頂樑柱,幾個孩子嗷嗷待哺。世道艱難,對大多數百姓而言,光是拼命活著已經不易。城陽莒縣日出的美景和動人鳥鳴,樊崇都無暇顧及,只顧向前趕路。

    他走得比一般樵夫更遠,穿過那些一人高的灌木叢,不論猛虎或豺狼都威脅不到樊崇的性命,直到抵達一片陽光灑滿的山脊,他才停了下來,面前是幾棵上好的柘樹。

    這種樹生長緩慢,樹芯金黃,起煙小,甚至還有點香味,是莒縣豪強大戶家愛燒的燃料,也只有靠它們,樊崇才能賣到足夠應付賦稅的錢。

    他不停地揮舞著斧頭,不知疲倦,在雷鳴般的斧風中,雙手已經麻木,一棵棵柘樹在風聲的嗚咽裡倒下,又被樊崇進一步分解成能塞進灶裡的柴。

    一天勞碌下來,樊崇已疲憊不堪,唯一吃下的飯食,還是妻子塞給他的青團:野菜和糙米裹在一起的飯糰。

    吞嚥這粗糙的食物,樊崇望向前方,觸目所及都是大山和貧窮,沒有絲毫的田園詩意可言。

    等挑著左右各百斤的柴回到家中,天色已黑,他的家很簡陋,草棚為頂,席子當門,看到它們樊崇就慚愧,他年輕時本已靠著健壯能幹,攢下了些家底,後來卻沉迷六博,將還算殷實的家產輸了個精光。

    但妻子亦未曾怪他,眼下只放下針線活,眯著眼幫樊崇挑出腳底的刺,兒女圍繞在他身邊,嘰嘰喳喳說著今日裡中的趣事。

    樊崇也難得露出溫和的神色,常年伐木佈滿老繭的手撫過他們,但孩子身軀很是瘦弱卻挺著大肚子,這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,妻子也已經多年沒更換過新衣裳了,卻更關心壞掉的紡車。

    砍柴不難,麻煩的是,如何將柘柴賣出價錢來。

    原本樊崇依靠販柴給縣鄉鄰居換米、布,也夠自給自足了。然而每年的口錢、算賦都要收正兒八經的錢,賦稅還一年比一年重,也不知真是皇帝在加稅,還是負責收稅的郡府和豪強聯手攤派的。必須去集市才能換得,那點錢若是逾期交不上,等待他家的將是滅頂之災。

    樊崇將幾百斤的柴裝上吱吱呀呀的輿車,和幾個同行的樵夫一起,推著它們艱難朝二十里外的郡城走去。

    結伴是必須的,誰的輿車壞了、柴灑了,都能幫忙修補。遇到了一個小坡,也能相互幫忙推上去。

    他們也能在路上抱團取暖,不必選擇驛站過夜,白白出一捆木柴給置吏。樊崇將厚衣留在家裡給妻兒禦寒了,可憐他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夏裳,心裡卻擔心柴賣不出去,還希望天更寒冷。夜晚的風吹得眾人瑟瑟發抖,但每根柴都是換取的關鍵,沒必要時,他們是捨不得燒的,只在路邊隨便撿些枯樹枝湊合取暖。

    而遇上路霸惡匪,也能靠著一群樵夫手中的斧頭,讓他們不敢勒索。樊崇已隱隱成了樵夫的頭領,像他這樣的人,一般會再向其他人收取一定的好處,作為保護費,從而改善生活,但樊崇從不如此,他就講究一個公平。

    在貧窮這條路上,好歹不止他一個人在掙扎。

    離開了崎嶇的小道上,再步入泥濘的大道,一路上柴車搖搖晃晃,眾人嘴唇已經發白乾裂,眼睛裡充滿血絲,目光也十分渙散,但他們依舊沒有停下。

    他們穿過塢堡林立的田疇,田奴天剛亮就起來埋頭苦幹,豪強的子女卻才剛剛起來悠閒地梳妝打扮,為遊獵和夜宴做準備,眾人所挑的薪柴或許能為宴饗添點光亮,但去詢問的樵夫多碰了壁,富家需要柘柴。

    “但只要半車。”

    眾人都看向樊崇,只要這大高個願意,沒人敢和他搶。

    可樊崇卻將這機會,讓給了同樣設法砍得柘柴的鄰居,他家雖然難,還能勉強過,但鄰居家妻女遭病,已經掙扎在生死線上。

    鄰居對樊崇千恩萬謝,他只擺擺手,繼續往郡城趕。

    莒縣是海岱大城,已經從漢宣帝時那場大地震中完全恢復過來,尤其市肆熙熙攘攘,叫賣聲不絕於耳。

    但是這一切都和樵夫們無關,他們就像一個個闖入者,茫然地看著周遭的一切。

    入市是要被狠狠宰一刀的:天下山林都被朝廷的“五均六筦”劃為國有,王莽宣佈凡從事魚鱉、鳥獸、樵採的人,要收其利三成為“貢”,入市時就要上繳。

    也就是說,眾人每一百斤柴,想入市販賣,就要交三十斤給官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