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行有道 作品

第139章 垂危

 楚源聞訊趕到鳳儀宮時,但見連喬哀哀伏在那具冰冷屍身旁,哭得肝腸寸斷。

 這輩子她從未有過這許多的眼淚,彷彿永遠流不完似的,或許也是頭一遭真心實意的痛哭――因為從前都沒有過真正傷心的時候。她對著皇帝表演過無數次梨花帶雨的場景,但那都是有用意的,用來招人的憐惜,她自己反而覺得好笑。就連連氏全族被皇帝流放,她表現出的也只有冷然與沉默,因為她對這個家族本就毫無感情。

 而映蓉,她是不一樣的,儘管她生得那樣孱弱瘦小,卻是在這深宮裡必不可少的一位。連喬猶記得最初施以援手,僅僅是憐她位份低微可憐,但在這漫長的日後,映蓉卻始終以真誠的信任來回報她,無論她身處富貴,或是暫處低谷,都不離不棄的陪伴她左右,並不惜一切來幫助她。

 這輩子她或許再也遇不到這樣好的友伴。

 楚源不擅長安慰悲痛中的女人,唯有緊緊擁抱住她,將她的頭偎到自己肩上,輕輕說道:“阿喬,別太傷心了,死生皆是命數,若吳氏地下有知,也一定不願見你這樣難過。”

 連喬靠在他胸口,聲音泣如幽咽,“在這深宮之中,真心待臣妾好的就只有映蓉一個,現在連這一個也沒有了。”

 楚源不知怎的,忽覺周身籠罩上一層異樣的冷意,彷彿自己是遊離在這悲痛之外的。拂去心底那抹奇怪,他牢牢抱著連喬的腰身,撫著她的秀髮道:“你還有朕呢。”似是為了強調,他下意識的重複道:“朕會永遠陪著你的。”

 連喬哭得聲嘶氣噎,方才疲倦的抬頭,她雙目紅腫,牙關咯咯作響,顯然是恨極,“陛下,映蓉是被呼延奇害死的,若非被那人欺辱,何至於千里迢迢逃回京師,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,若非如此,她的身子何至於這樣孱弱,更不會難產而死!”

 “阿喬……”楚源伸出手掌,想摸一摸她的鬢髮,勸說她平靜下來。

 連喬知道他的顧慮,憤然將那隻手撥開,“映蓉如果不和親她就不會死,且陛下您以為,以呼延奇的狼子野心,將來就不會大舉進犯麼?與其到時倉促應對,還不如趁其羽翼未豐就一舉剪除。”

 皇帝眸中微有異光隱現,似是下定決心般,他用力按著連喬脊背,貼著她的耳鬢保證道:“你放心,朕必幫你報此仇,決不讓吳氏枉死。”

 連喬伏在他懷裡哽咽無聲,她用盡最後的理智催生皇帝的野心,非關天下大義,只是為了報自己的私仇,縱使天打雷劈,她也覺得值了。

 *

 那個不該來到世上的孩子,因在母體內就無比孱弱,縱使僥倖生下來,也只活了三個月便夭折了。連喬命人將其草草包埋,與映蓉葬在墓園的同一處,她拿不準映蓉死後是否還願意見這個害死她的孩子,所以也只能交由她自己處置。

 而皇帝,也在幾個月的休養生息之後,便開始整頓兵力,以討伐亂臣賊黨之名,向北漠大舉進兵,一場硝煙即將燃起。

 待到呼延奇的首級被快馬帶回京師,楚 已經行完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及笄禮,準備嫁作他人婦。

 她是皇帝膝下唯一的一位公主,出嫁的排場自是無比闊大,說是十里紅妝也不為過。滿城的官宦世家都來賀喜,當真朝野轟動。

 連喬親自為女兒送行,她伸手將楚 頭上一枚髮簪扶正,方才退後一步,細細的端詳她,只覺得女兒容貌嬌美無比,無論嫁與何人,都該是那人之福。

 她輕輕嘆了一聲,這一聲裡有萬分不捨。

 楚弘也已長成清俊挺拔的少年,站在一邊微微笑道:“母后不必傷心,您在這裡依依惜別,卻不知大姐早就嫌您煩了,巴不得快點嫁到衛家去呢!”

 楚 臉上一紅,作勢便要捶他,礙於新嫁娘的身份才拘住了,輕輕啐了一口,“就你這猴兒滿嘴胡說八道!”

 連喬眼見姊弟倆嬉鬧玩耍,亦只含笑不語。她這位女婿亦是見過的,名為衛 ,生得俊美無匹,聽說祖先原是晉朝那位有名的美男子衛 。前人尚且如此,後人就更不消說了,就不知慧慧是否因這張臉才看上他的。

 楚 嫌這位弟弟老打岔,威逼利誘的趕走了他,這才提裙走到連喬跟前,鄭重的道:“母后,您不用擔心兒臣,兒臣會自己保重的,諒來那衛家也不敢欺辱兒臣。”

 連喬倒不是怕她嫁過去受欺負――憑它怎樣氣派的世家,哪個敢不把公主放在眼裡?只是楚 這性子……她現在外表倒是貞靜許多了,但骨子裡仍是剛烈驕傲的,就不知日後會不會與夫婿起摩擦。

 婚姻這種事,向來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,連喬此時告誡再多亦是無益,少不得還得她自己慢慢去品嚐生活中的酸甜苦辛。

 楚 拉著她的手,眼中盈滿清淺淚滴,她垂著頭道:“母后,我真的有點害怕……”

 每個女子一生中在出嫁時,總是懷著這樣那樣的不安,因為看不清今後的方向,才會越發手足無措――人類對於未知本就存在天然的恐懼。

 連喬輕拍她的手背,以堅定而溫暖的聲音說道:“別怕,母后相信你的眼光。縱使那

衛 以後犯了混賬惹你不快,你也大可回到宮中來,別忘了,母后與父皇總會為你做主的。”

 楚 破涕為笑,嗔道:“母后您真是,女兒還沒嫁過去呢,您就已經想到吵嘴的光景了,難道天底下就沒有一對安穩度日的夫妻?”

 她驀然想起自己的雙親,從她記事以來,父皇與母后似乎都是恩愛無間的,除了很小的時候因為那位安郡王妃起過少許爭執,後來的十幾年中,幾乎都未曾口角過。人人都道皇帝與皇后恩愛兩不疑,楚 原本也以為如此,但當她漸漸懂事以後,心底的感覺反倒有些奇怪:這樣兩情篤睦的時光,原本是她最嚮往的,但是太平靜了,總覺得差了點什麼,反而不像是真的。

 想到這裡,楚 下意識瞥了眼連喬,只見她仍是雙目柔和,口角噙笑,似乎沒有半分不對――她仍然顯得很快活。

 楚 勉強捺下心中不安,珍重的道:“母后,兒這一去,就不能常常陪伴你身邊了,你須自己保重,也別太牽掛兒臣。”

 她想了想,又道:“弘弟向來得父皇愛重,您是不必太操心的,可是也須提防著,別讓哪個狐媚子趁機鑽了空子,生出不該有的風波來!”

 這些話原本不必說的,楚 只是以防萬一。雖說母后這些年一直得父皇專寵,父皇也再未對其他女人有過青眼,但凡事都無絕對,就怕半路殺出個程咬金,而男人,據說是越老越好色的。

 連喬都不知這些道理她從哪裡學來,但見楚 一臉嚴肅,她也只好故作正經的點頭,其實心中很不以為然:她與皇帝之間齟齬的根源,從來都不在女人身上。

 直到將公主的儀仗送出城門,連喬才微感倦怠的回宮。她覺得自己真是老了,儘管面龐未有太大變化,但的確已及不上年輕時候的精力充沛。據說女人一生中最嚴峻的兩道關卡,一個是生產,一個就是兒女嫁娶,現在她兩道關卡都已經經歷了,自然由衷的感到年華流逝。